先前桌上擺著的只是一些冷碟,張居正一番話講完剛落坐,如釋重負的司儀連忙扯起嗓子高喊:
“上熱菜——”
今晚上的這頓酒飯,錢普的確動了腦筋。他不再像保定府的官員那樣傻不拉幾地開掘什麼地方風味,而是根據張居正口味偏淡的飲食習慣,精心製作了一席淮揚菜餚。江浙一帶的馳名特產諸如金華火腿、杭州筍鱉、松江糟黃雀、江陰炙鱭、台州天摩筍、蘇州蜜浸雕棗、無錫糖醃排骨、紹興女兒紅、湖州楊梅酒等珍奇美味一齊擺上席面,面對這些色香味俱佳的菜餚飲品,張居正胃口大開,他吃了一口香噴噴江陰炙鱭,問錢普:
“這是哪裡廚師做的?”
張居正突然為“茶水錢”的事發怒,倒真是讓錢普始料不及,須知這都是他安排的“出奇制勝”的節目。一時間他六神無主,老在琢磨下一步首輔會如何動作。因此,再好的菜也引不起他的食慾,這會兒首輔發問,他強作歡笑答道:
“揚州天興樓的主廚,做淮揚菜的絕頂高手。”
“你特意請來的?”
“不,不,”錢普哪敢承認,只掩飾道,“卑職從揚州調來真定府時帶來的。”
張居正倒也不深究,而是興奮言道:
“天下美味,莫過淮揚。記得好多年前,徐階老太傅請不穀到京城淮揚酒樓吃飯,一缽蘿蔔絲燉鯽魚,至今說起來還口有餘香。”
張居正推杯論盞大談美食,彷彿今晚上他壓根兒沒有動怒過,錢普總算領教了首輔不言而威不怒而令人股慄的雷霆手段。如今除了加緊奉承別無他法,他喚過真定府同知,問他:
“首輔大人誇讚蘿蔔絲燉鯽魚,今晚上是否安排?”
同知略微詫異答道:“有這道菜呀.這選單是你知府大人親自安排的嗎,你怎麼忘了?”
“哦,對對,看我這記性,”錢普瞧瞧席上的選單,拍拍腦袋,乾笑了笑。他一直等著張居正同他談“茶水錢”的事,見張居正總不開口,他實在憋不住了,便主動訕訕說道,“首輔,茶水錢的事,卑職一定嚴查。”
張居正點點頭,錢普還想繼續解釋洗刷自己,忽見一個人提著酒壺歪歪撞撞地走了過來,離桌子還有幾丈遠,那人就嚷道:
“首輔大人,卑職來給您敬酒。”
張居正一看這人穿著七品鸂鶒補服,袖口汙了一大塊,臉上疙疙瘩瘩的,似乎從來就沒有乾淨過,內心先就有了幾分不悅,他問錢普:
“這個人是誰?”
“真定縣知縣,叫康立乾。”錢普說著,朝康立乾斥道,“老康你要幹什麼,發酒瘋也不看看地方。”
“咱才喝了幾杯酒,怎地會醉?錢大人你放心,咱瘋不了。”康立乾說著,把酒壺朝桌上一擱,竟身子一溜趴到地上,利利索索朝張居正磕了三個響頭,口中念道,“卑職康立乾叩見首輔大人。”
他這一鬧,本來已是一片嘈雜的廨廳又悄然安靜下來,大家都把驚疑的眼光投過來,要看這康立乾玩何把戲。
這一跪來得突兀,張居正始料不及,只得命他起身,然後問他:
“你有何事?”
“說來給首輔敬酒是假,卑職自吃罰酒是真。”康立乾說著,提著酒壺對著壺嘴又猛咕了幾口。
“你為何要吃罰酒?”張居正耐著性子問。
“卑職犯罪了。”
“犯的何罪?”
“您身邊隨從的茶水錢,都是卑職給的。”
“你?”
張居正只知道有人送茶水錢,但還來不及查證究竟系何人所為。現在康立乾主動站出來承認,倒使他吃了一驚,他問:
“你送了多少銀子?”
“回首輔大人,卑職的確準備了兩百份,但還只送出九十多份。”
“你為何要送?”
“因官場的腐敗之風,卑職不敢不送。”
“豈有此理,”張居正一拍桌子站起來,怒氣衝衝斥道,“難道是我張居正向你索賄不成?”
康立乾慘淡地一笑,言道,“首輔的確沒有索賄,首輔的隨從,也沒有任何人向卑職要錢。但官場上多年的積痼,凡上峰過境,除了好吃好喝,還得奉送盤纏。老百姓說得好,天底下沒有不吃魚的貓,也沒有不愛錢的官。首輔清廉不愛錢,早已名聲在外。但卑職見過不少的高官大僚,口喊廉正而心存貪墨。白天在衙門裡廉正,夜裡在家中納賄不誤。你若按廉正的聲名對他,真的白水當酒蘿蔔當葷,他表面上讚揚你,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