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哉?計獨有力竭行之而死已矣!
萬曆五年答總憲李漸庵論驛遞
既以忘家殉國,遑恤其他!雖機阱滿前,眾鏃攢體,不之畏也。如是,才可建立國事。
萬曆六年答詞道林按院
不穀棄家忘軀以殉國家之事,而議者猶或非之,然不穀持之愈力,略不少回。故得失譭譽關頭打不破,天
下事斷無可為。
萬曆八年答學院李公
玉娘讀罷,沉吟問道:“金先生,這幾段話都是張先生生前寫的嗎?”
金學曾點點頭,答道:“上面這四段話,都是從張太師擔任首輔之後給有關官員的信件中摘錄:這些信,都刊載在當時的邸報上。張太師之所以要把這些私人信件刊載出來,其用意就是為了讓天下的官員都知道他矢志改革的決心。”
幾滴晶瑩的淚水落在那張箋紙上,玉娘啜泣問道:“金先生,你將這幾段話抄錄下來幹什麼?”
金學曾雙頰痙攣了一下,痛苦答道:“在下也同玉娘姑娘一樣,認為張太師精於治國而疏於防身。讀過這幾段話,我才明白,張太師不是不懂得防身,而是根本不屑於一防。像張太師這樣身居高位的人,如果做任何一件事情,都先將自己的退路想好,則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做成。這一年來,在下每思及張太師的悲劇,心下就隱隱作痛,我抄下這幾段話帶在身上,是想提醒自己,張太師對於自己身後的悲劇,應該說早已想到。他之所以還要這樣做,乃是為了實現他擔當天下事的宏願。”
聽金學曾這一席話,玉娘對張居正除了一腔摯愛之外,更是增添了無限的崇敬之情。她哀慼地咬著嘴唇,沒有說話,而是默默地繞著墳包走了一圈,金學曾跟在她身後。當玉娘重新回到墓碑跟前,對著墳包靜靜地佇立時,金學曾滿懷敬意又充滿悲慼地說:
“首輔大人千秋功罪,自有後人評說。但他身後如此悲慘,的確讓在下有錐心之痛。”
玉娘仍未答話,她希望眼前這座墳包能突然裂開,張居正仍像往常一樣雙目炯炯走出來,與她攜手,雙雙踏月而去。但眼下在這深沉的夜色中,除了偶爾吹過的風,在樹叢蒿草間留下令人驚怖的聲響,再沒有任何景色能平復她無盡的愁緒。站在一旁的金學曾,為玉孃的痴情所感動。兩人都這麼默默地站在張居正的墳前,月華流轉,河漢無聲……也許過了很久,到了子夜時分,玉娘才嘆出一口氣,她面對墓碑盤腿坐了下去。拿起那張琵琶,輕輕撥了一下,清脆的絃音在靜夜裡傳得很遠很遠。玉娘瞅了一眼金學曾,說道:
“金先生,當年奴家住在積香廬,張先生每每心情不爽時,總是要奴家給他唱曲。今番奴家從揚州趕來,便是為了將一首奴家自寫的曲子,敬獻在張先生的靈前。”
金學曾聽罷,連忙後退一步對著墳包跪下。他明白玉娘即將唱出的曲子,肯定是對張居正最好的祭奠。幽邃的蒼穹下萬籟俱寂的夜色中,垮垮琮琮的琵琶聲響起了。在這金玉相撞銀瓶乍裂的激越中,只聽得玉娘悽切地唱道:
夜深深,草茫茫,
風雨如晦,星月無光。
對著孤零零一座墳頭兒,
聽奴家唱一曲《火鳳凰》。
傳說人間有神烏,
歇在扶桑樹,飛在山之陽。
火中誕生,火中涅檠,
疫瘴為甘露,憂患為酒漿。
引頸一鳴,天下陽春至,
翅兒一抖,陰霾變霞光。
此鳥常在夢中舞,
此鳥名叫火鳳凰。
奴家今日吊先生,
淚眼兒迷離,心兒愁悵悵。
不用說生前顯赫死後孤悽,
不必嘆人妖不分世態炎涼,
先生既是火鳳凰,又何必
在這塵囂濁世爭短長?
先生啊,夢中見你頭飛雪,
夢中見你鬢如霜。
鳳凰在,天空毀,
鳳凰去,國有殤。
先生啊,只道人間不可住,
奴家且隨你,
黃泉路上訴衷腸……
玉娘邊彈邊唱,與其說是唱,倒不如說是一種肝腸寸斷的傾訴。唱到最後一句,玉娘已是泣不成聲。只見她扔下琵琶,將先前已在墓碑前放好的那把酒壺抓到手上,對著嘴猛力地啜吸了幾口。沉浸在悽婉歌聲中的金學曾,抬頭見玉孃的神情有些不對勁,心中已生了不祥之兆,猛然喊了一聲:
“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