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鼻子、眉毛都燒傷了。一股灰色的鹹味的煙氣,嗆得我又打噴嚏又咳嗽。我眼睛瞧不見
東西了,我嚇得蹦跳起來。一群兵士把我緊緊圍住,快活地高聲大笑。我轉身回家,唿哨和
鬨笑,宛如牧羊人的鞭子的聲音,在背後追著我。被燒的指頭髮疼,我的臉破了,眼裡流著
淚。但是壓得我透不過氣來的,還不是這種肉體上的痛苦,而是一種不可言狀的驚異:為什
麼他們要這樣對待我?
這種惡作劇為什麼能使這班善良的青年人高興?
回到家中,我爬上閣樓,在那裡坐了很久,回想我過去很多次遇到的那一切無法解釋的
殘酷,特別清楚生動地浮在眼前的,便是那個從薩拉普爾來的矮小的當兵的。他好象活生生
的一樣站在我的面前問:“怎麼樣?明白了沒有?”
過了不久,我又遇到了比這個更倒黴更驚人的事。
我常常到哥薩克兵營裡去;兵營在佩切爾區附近。我覺得哥薩克和兵士不同,並不是因
為他們馬騎得好,裝束特別漂亮,而是因為他們說話特別,唱另樣的歌,而且跳舞也實在
好。有時候,在傍晚,他們把馬刷洗好,就在馬房邊圍成一個圈子,一個瘦小的棕紅色頭髮
的哥薩克,頭髮甩得亂蓬蓬的,提高嗓子唱起來,好象一個銅喇叭。他使勁挺直身子,輕輕
地唱著靜靜的頓河和藍色的多瑙河一類的悲歌。他的眼睛閉著,跟那些唱得太累、從樹枝上
掉下來、有時也會死掉的紅雀一般。他敞開襯衫的領口,露出銅馬轡似的鎖骨;而且他的全
身,就好象一尊銅像。他用兩條瘦瘦的腿站著,好象大地在他的腳下搖動。他張著兩臂,閉
著眼,提高著嗓子唱。看那樣子,他好象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號手的號,一支牧羊人的
笛子。有時候,也覺得他馬上會翻身仰倒在地上,跟紅雀般立刻死去一樣。因為他把整個心
靈,全部力量都傾注到歌唱裡了。
他的同伴們,有的把手放在衣袋裡,有的把手放在寬闊的背脊後面,在他四周圍成一個
圈子,嚴肅地凝視著他銅色的臉,盯著他那向空中輕輕揮動著的胳臂,象教堂裡的唱詩班一
般,神態莊重而又不慌不忙地唱。他們這班人,不管有鬍子的或沒有鬍子的,在這一剎那
間,都變得和聖像一樣,和聖像一樣威嚴,和聖像一樣超越人間。歌象一條大路似的長,也
象大路一樣平坦廣闊而光明。聽了這歌聲,使人忘掉了一切,忘掉大地上是白晝還是黑夜,
自己是孩子還是老人!唱歌人的歌聲漸漸消沉下去,這時候就聽見那些軍馬發出悲嘶的聲
音,它們懷念著遼闊的草原,聽見蕭蕭的秋夜從野地迫近過來的聲音。聽著,聽著,心兒就
膨脹起來,充滿一種異常的感情,溢騰起對人類、對大地的偉大的無言的愛,好象馬上就會
炸開來。
我覺得那位瘦小的象銅人一樣的哥薩克,不是一個普通的人,而是一個偉大的神話般的
比一切人都善良、都高尚的人物。我不能夠和他說話,有時他問我什麼,我只能幸福地微笑
著,嚅嚅囁囁說不出話來。我情願象狗一般順從,一聲不響地跟在他後邊跑,只要能夠經常
瞧見他的影子,能夠聽見他的歌唱。
有一天,我看見他站在馬房角落裡,把一隻手舉到眼前,凝視著戴在指上的一隻光滑的
銀指環。他的美麗的嘴唇在微動著,一撮小小的紅髭鬚在發抖,滿臉現出悲痛懊喪的神色。
還有一次,在黑暗的晚上,我帶了幾隻鳥籠子上老幹草廣場的酒店去。酒店老闆非常愛
會唱歌的鳥,常常買我的鳥兒。
那哥薩克正坐在屋角爐子和牆壁間的櫃檯邊,身邊坐著一個身體比他幾乎胖一倍的婦
人:她那張圓臉,象上等山羊皮似地發出光彩;她用母親似的慈祥的眼光,微帶驚懼地望著
他。他醉了,把伸直的腳在地板上來回磨擦著;大概碰痛了婦人的腳。她身子哆嗦了一下,
蹙著眉頭低低請求他說:“不要動手動腳呀……”哥薩克把眉毛使勁一豎,立即又無力地垂
下了。他熱得解開了制服和內衣,露出了脖子。女的把頭巾布從頭上放到肩頭,一雙茁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