幢破舊不堪的小屋。
狄公在木板門上扣了半日,總算開了,見是一個睡眼惺鬆、衣衫不整的高個男子。乾瘦的臉頰上雜亂地長著幾撮黑髒鬍子,一件破舊的長袍上粘滿了顏色汙斑。
“你們是誰?如何貿然闖來寒舍。”
李珂驚惶地望著狄公、馬榮,一對眼睛閃焰不定,滿腔疑懼和敵意。
“足下便是李珂先生嗎?”狄公揖禮。
李珂木然點了點頭。
“縣令狄老爺親駕過訪,還不知禮?”馬榮忍不住開腔了。
李珂心中一震,畏忌地瞅了狄公一眼,慌忙躬身還禮,一面吐出幾個字來:“小人榮幸之至,榮幸之至。”
“聽說李先生丹青高手,卓有造詣。本縣最是喜愛山水字畫,今日偶爾路過,順便拜謁崇階,以慰渴望。”
李珂尷尬道:“小人僱的幫傭這兩日不在,屋裡雜亂一片,不堪狄老爺駐息。”
“無妨,無妨。”狄公笑道,一面踱入內房,自往畫桌邊一把交椅上坐了,欣賞起桌上的畫具來。
筆筒中的筆尖都已乾裂,洗子內無滴水,石硯上積了厚厚一層灰土。一大幅絹帛攤在桌面上,卻擱著醃菜和碗瓢。狄公不由緊蹙雙眉,搖頭嘆息。
牆上的畫軸,“山水”不多,秦關漢月,瀚海砂磧,長河駝影,伽藍風日,大凡高韻神秀,極有風骨。其餘皆是佛畫,多以佛典故事為題,有的還雜以異教邪神,齜牙咧嘴,形態怪誕。——這蘭坊城五胡雜居,九教並興,淫祝濫祭盛行。神象聖座,名目繁多,輔以彩施金妝,撩亂人目。——一面觀賞,狄公忍不住喟嘆頻頻,心中惱怒。
“李先生是畫山水的名手,如何筆下這許多異端邪神,汙人眼目。”
李珂眼睛一眨,小聲答道:“回覆老爺,此地的人,出門便見山水,終歲相廝守者也是山水。這窮山惡水,又有何起解?你再畫得形態逼真,為印印泥,誰人賞知?倒是那些佛畫賣得出手哩。”
狄公點點頭:“本縣這就向足下訂購一幅中堂大山水,畫得佳時,出十兩銀子,足下意內如何?我再將你遍薦於名賢巨宦、墨人騷客,讓他們也來買你的山水。——只一樁,以後再不要畫那等異教邪神了,歸宗堯舜文武、周公孔孟才是我們的正道。”
李珂不禁跪下,磕頭稱謝。
“李先生起來,你認識這木盒嗎?”狄公從袖中將出那口紫檀木盒,放在桌上,一面細看李珂的臉色。
李珂十分驚訝,心中狐疑:“老爺,這木盒小人從未見過……老爺如何想著要小人驗認這木盒來。”
狄公用手拭了拭那方白玉的‘壽’字,只不言語。
李珂平靜道:“這種木盒骨董鋪裡或可買到。漫說小人沒錢,即便有錢,也不買它。”
狄公將木盒納入衣袖,微微一笑,又似漫不經心問道:“令兄長李玫可曾買過你的字畫。”
李珂陰沉了臉:“家兄是個經紀人,坐賈行商,只知賺錢,與這筆墨丹青絲毫無緣。又每每輕覷小人,故長久時不曾過往。”
狄公正色道:“本縣猜來,足下中饋尚虛,孤身一人幽棲於此。噢,足下適才說僱了一名傭工,相幫料理生計。”
李珂臉上閃過一絲陰霾:“老爺,小人早就設誓,終身不娶,唯以筆墨紙硯為伴。小人那幫傭楊茂德也只是服侍鋪紙研墨。裱褙度藏諸雜事,可惜老爺今日沒見著他。他手腳伶俐,肚內尚有許多文墨哩。哎喲,慚愧,慚愧,茶水尚未與老爺敬一盅哩。”說著起身尋茶壺。
狄公道:“本縣告辭了,此刻正等著我早衙理事哩。拜託的中堂山水,勿忘了便是。”一邊站起身來拱手退出內房。
李珂一直送到門口。
轉出橫街,馬榮便罵:“李珂這廝當老爺的面信口扯謊。那老掌櫃的賬簿上注得清楚,李珂竟不肯承當,花言巧語糊弄。看來這木盒蹊蹺,正須在李珂身上問破哩。”
狄公點點頭:“此刻我先回縣衙,你可在這左右街坊間詢問李珂的行止。順便也問問那個楊茂德的去蹤,李珂不是說,他有兩日沒有回來了。”
馬榮答應,心中便打草稿。
狄公走後,馬榮四面周圍一轉,見橫街角首擺著個裁縫攤,涼棚下一個五十開外的胖女人正在剪裁一幅素綢。馬榮笑吟吟湊上前去:“老人家好生意哩,恁的勤快,又佔得方好地皮。”
胖裁縫抬頭見馬榮裝扮,威武十分,不敢怠慢,遂應道:“承客官稱獎,可這生意卻清淡哩,哪裡是好地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