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醉心觀望出鋼的景象時,她忽略了那個漸漸走遠的小彭。
張儉被處分之後,工資減了三成,只能由多鶴做臨時工湊上去。刻字是門技術活,鬧喳喳的家屬們做不了,多鶴的工友多是些年輕女單身,大多數都上過中學,不像那些家屬,不屈不撓地整日替人做媒。所以多鶴對能夠獲得的寧靜時間很感到幸運。俯身刻出一個字,仰起身來,一個小時已經過去。多鶴的白晝就是七八個不同的字碼。臨時工是一星期發一次工錢。多鶴第三個星期就比第一個星期多掙了一半工錢,因為她的日產量已經上升為十來個字。她仍像打礦石時期那樣,回到家便從工作服口袋裡掏出鈔票,交到張儉手裡。
張儉出事故那天,多鶴和小環正在生爐子。小環侍弄爐子神得很,一個冬天都不會熄。這天早上起來,封得好好的爐子卻熄了。兩人又是劈柴又是找廢報紙,見張儉回來了,後面跟著的人小環覺得眼熟,再看看,是保衛科那個幹事。幹事簡短地說砸著了人。砸傷了?砸得夠戧?死了……
小石當場就死了。張儉的白色帆布工作服上留著小石的血跡。他顯然抱起過他、喚過他。
多鶴和小環看著保衛幹事把張儉押進大屋。鄰居們胳膊肘你搗我我搗你,在張家門外圍成個半圓。保衛幹事告訴張家兩個女人,廠里正在跟兄弟廠競賽,張儉的事故使他的廠丟了太多分數,輸定了。
“當場有人看見那玩意兒咋掉下來的嗎?”小環問。
“只有小石和張師傅看見。大夜班人本來就不多。”保衛幹事說。
張儉坐在床沿上,兩隻踩著機油血汙的翻毛皮鞋一隻壓著一隻。多鶴記得她為他脫鞋時,他渾身一縱,好像突然發現有人偷襲他的一雙腳似的。多鶴跪在地上,仔細地解著被血弄成了死結的鞋帶子。
保衛幹事走前對小環輕聲說了幾句話。後來小環把這幾句話轉告了多鶴:注意張儉的情緒,儘量不要讓他單獨外出。
中午飯張儉睡過去了。晚飯他又睡過去了。第二天中午,小環把一張蔥花烙餅和一碗粥端到大屋,他還是昏睡不醒。孩子們耷拉著腦袋進屋出屋,黑狗夾起尾巴拖著舌頭,跟著這一家人過著守喪般的日子。孩子們是在學校裡聽同學們說自己父親如何砸死了人,鄰居的孩子們又很快補充了訊息:砸死的是常來的小石叔。大孩不願去上學,因為班裡的同學都避開他,曾經班裡有個孩子的父親當了*犯,班上同學也這麼避開他。
第二天晚上,張儉起床了,把小環和多鶴叫到一塊兒說:“別怕,孩子們大了。”
多鶴見小環眼睛一紅,鼻頭跟著紅起來。她還沒悟透張儉這句沒頭沒腦的話為什麼催出小環的淚。張儉佝下腰,手在床下一雙雙鞋上撫過,最後從一雙布鞋裡掏出個老舊的綢錢包,從裡面拿出一對金耳環、一個金鎖、一沓錢。
“這是咱爸咱媽給孩子們的。”張儉說。
老兩口在大兒媳家不知怎樣剋扣出兩百多塊錢,留給三個孩子。
小姨多鶴 第九章(8)
“廠裡建廠到現在,這樣嚴重的事故沒出過幾起。你們都得有個準備。”
兩個女人看著她們的巍巍靠山在土崩瓦解。
“小環,拿這點錢開個縫紉小鋪,你做衣服做得挺好……”
他儘量平靜如常地半閉著眼,字句在他焦乾的嘴唇上懶懶地成型。
“把這點首飾當了吧!”正在塌下去的靠山給兩個女人當最後一次家,“找個國營的當鋪。這是我媽的陪嫁……”
鈔票又舊又髒,被橡皮筋捆成一個微型的逃荒鋪蓋卷。兩個女人的靠山成了這捆鈔票和這點金器。張儉還在搜腸刮肚地想詞,想把以後可能發生的孤兒寡婦的局面婉轉地告訴她們。
“那個收音機話匣子,不太好使了,得買幾個零件,我給你們修修,不然以後拿外頭去修,又得花錢……”
“修什麼呀?湊合聽吧!”小環說,“沒有話匣子,湊合聽鄰居的也行。你操那心?”
“還有腳踏車,拾掇拾掇,還能賣不少錢……”
小環站起身,把坐皺的衣服抹平。
“別扯了!”小環說,“吃飯。”
她把綢子錢包隨手往床上一丟,同時抓起床欄杆上的圍裙,一邊系一邊快步走出去。然後收音機沙沙沙地響了,一大幫兒童沙沙沙地開始了合唱:“望北方呀望北方,胡伯伯的話呀記心上……”
小環擺出了昨天就做好的香腸、炸花生米,又拿出一瓶高粱大麴,用帶細金邊的牙咬住鐵皮瓶蓋,下巴一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