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深信在敬老上,家庭勝於公事房。除非美國人民漸漸覺得憎嫌工作效能和成就,上述的情形竟是無可避免的。我頗以為等到美國的為父者能視家庭而不是公事房為他生活中的理想處所,能公然如中國父親一般泰然自若地告訴旁人他已有一個好兒子,可以繼續他的事業,並且覺得受其奉養很可誇耀時,他便會期望這種快樂時期的來臨。在尚未到五十歲的時候,即要屈指計算,好像等得不耐煩了。
美國身體康健的老年人常對人說他尚年輕,而旁人也說他年輕。但實在的意義則是說他康健,這真是一種語言上的不幸。老年健壯是人生的莫大幸運,但改稱之為健壯年輕,便將減削意義,使原來很完美的東西變為不完美了。實在說起來,這世界中再沒有比一個健壯而智慧的老者更美麗的,它有著紅的面頰,雪白的頭髮,以通曉世故的態度,用和藹的口氣,談著做人的道理。中國人很明白這一點,所以畫起老翁來總是紅面白鬚,視之為人世終極快樂的象徵。中國人所畫的壽星,美國人大概也看見過的,他那高高的額角,紅紅的面孔,雪白的長鬚,笑容可掬的樣子,這畫像是何等的生動。他手撫長鬚,悠然自得,何等的莊嚴,令人起敬。因為從沒有人對他的智慧發生疑問,所以他極端自信。因為他見慣了人世的憂苦,所以極仁慈。我們對於富有生氣的老者每說他們是老當益壯,像勞合·喬治這樣的人,我們每稱他為老薑,意即薑桂之性,越老越辣。
我在美國幾乎連白鬚老者的影子也看不到,他們好似結了伴躲避我。我在美國已那麼久了,只有一次在紐裘賽州看見過一個略具白鬚老者樣子的人。這或者是保安剃刀的成績,其可惜和愚笨正如中國北方的農民將各處山上的樹木一起砍伐淨盡,弄得美麗的青山都變成禿頂光皮一般不相上下。美國尚有一處寶藏需待他們去發現,這就是美麗和智慧的寶藏,美國人民發現時方能覺得這寶藏是何等的悅目賞心。飄飄長髯的山姆老叔已不復可見,因為他已用保安剃刀將長鬚剃去,交成一個雙顴高聳,雙頰凹癟,戴著一副牛角框眼鏡,透出炯炯目光的滑稽樣子了。這一變立刻使他失去了舊日的莊嚴偉大,那是何等的可惜。我對最高法院問題所取的態度(這問題其實和我並不相干),完全系以愛好卻爾斯伊文思許斯的面貌而決定的。他簡直已是美洲碩果僅存的偉大老人。試問此外還有別個嗎?為了優待起見,自應讓他退休,但如果說他已衰老不堪任事,則在我看來竟是絕大的侮辱。他的面貌是雕刻家所認為最合理想的。
第八章 家庭之樂(10)
美國的老人依舊要如年輕人一般的忙勞,顯然是個人主義推行得太過分所致。他以自立為榮,而以依賴晚輩為恥。美國憲法曾替人民規定下許多應享的權利,但不應遺漏了老年人應由其子女贍養這一條。因為這也是由服役而產生的一種權利和義務。為父母者在子女幼小時何等的辛勞,子女小有病痛必整日整夜的服侍,換下來的尿布每天必須洗滌,須費二十餘年的功夫方能完成教養,使他們可以出去應世做事。他們即費了這大的辛苦,則到了老年時,應該由他們的子女贍養並受人尊敬,尚有拒絕不給予他們的道理嗎?在普通方式的家庭生活中,凡是人都先受父母的教養,後來則接下去教養自己的子女,最後則受子女的贍養,程式極為自然,其間沒有個人自傲的餘地。中國人因為他們對生活的概念是完全以家庭中互助為基礎,所以並沒有個人獨立的意識。因此,到了老年受子女們的贍養時,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恥的地方,反而將因有子女贍養他們而自己覺得欣幸。中國人的生存目的也僅此而已。
西方人則不然,他寧可去住在附近有烹飪室的旅館中。出於大公無私的願望,不願為子女所累,不願去幹涉他們的家庭生活。但他其實有干涉的權利,這種干涉即使將使子女們不愉快,但確屬十分自然。因為一切生活,尤其是家常生活,本是一種節制課程。試想人在幼時,豈不都受父母的干涉嗎?操行主義者以為子女須離開父母,在這種思想中,我們看到不干涉的邏輯。父母曾為我們費過一番極大的辛勞,如若我們在他們老而無能時尚不能容忍他們,則我們在家庭中尚能容忍什麼人?一個人無論如何須學習自制,否則連婚姻也失去效力。試想骨肉的情愛奉侍,豈是旅館僕役所能代替的嗎?
中國人對於年老父母的躬親奉侍概念,系完全根據於有恩必報的理由。一個人從朋友方面所受到的恩惠都可以用數字計算,但父母的養育之恩則絕不是數字所能記錄。中國的教孝論文中,一再提起洗尿布。這件事使輪到自己做父母時覺得有意義。所以為了報答起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