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之間變成了人上人——平心而論,這是應該祝賀的,但這卻不能成為欺壓別人的理由。把狗崽子三個字從朝夕相處的同學嘴裡逼出來,你又於心何忍。我這樣說,並不等於假如當年我是紅五類的話,就不會去幹欺壓別人的事。事實上一筐爛桃裡挑不出幾個好的來,我也不比別人好。當年我們十四五歲,這就是說,從出世到十四歲,我們沒學到什麼好。
我在北方一個村裡插隊時(當時我是二十二歲),看到村裡有幾個陰鬱的年輕人,穿著比較乾淨,工作也比較勤奮,就想和他們結交。但是村裡人勸我別這麼做,因為他們是地主。農村的情況和城裡不一樣,出身是什麼,成分也是什麼。故而地主的兒子是地主,地主的孫子也是地主,子子孫孫不能改變。因為這個原因,地主的兒子總是找不到老婆。我們村裡的男地主(他們的父親和祖父曾經擁有土地)都在打光棍,而女地主都嫁給了貧下中農以求子女能改變成分。我在村裡看到,地主家的自留地種得比較好,房子蓋得也比較好。這是因為他們只能靠自己,不能指望上面救濟。據說在“文化革命”前,地主家的孩子學習成績總是比貧下中農出色,因為他們除了升學離開農村外,別無出路。這一點說來不足為奇,因為在中世紀的歐洲,猶太人在商業方面也總是比較出色。但是在“文化革命”裡,升學又不憑學習成績,所以黑五類就變得絕無希望。我所見到的地主就是這樣的。假如我宣揚我的所見所聞,就有可能遇到遇羅克先生的遭遇——被槍斃掉,所以我沒有宣揚它。現在中國農村已經沒有地主富農這些成分了,一律改稱社員。這樣當然是好多了。
到了我考大學那一年(當時我已經二十六歲),有一天從教育部門口經過,看到有一些年輕人在請願。當時雖然上大學不大看出身了,但還是有些出身壞到家的人,雖然本人成績很好,也上不了大學。後來這些人經過鬥爭,終於進了大學。其中有一位還成了我的同班同學。這位同學的出身其實並不壞,父母都是共產黨的老幹部。他母親在“文革”裡不堪凌辱,自殺了。從黨的立場來看,我的同學應當得到同情和優待,但是沒有。人家說,他母親為什麼死還沒有查清。等到查清了(這已是大學快畢業的事了),他得到一筆撫卹金,也就是幾百塊錢吧,據我所知,我的同學並不為此感激涕零。
以上所述,就是我對出身、血統這件事的零碎回憶。也許有助於說明“血統”是怎樣的一回事。總起來說,我以為人生在世應當努力,應該善良,而血統這種說法對於培養這些優良品質毫無幫助。除此之外,血統這件事還特別的荒唐。但是現實,尤其是歷史,與我怎樣想毫無關係。因此就有了這樣的事:在“文化革命”裡,艾君這樣一個正在上小學的女孩子,她的命運和她的外祖父——一位國民革命的元勳(但是這一點在當時頗有爭議),她的父親——一位前國民黨軍隊的炮兵軍官,緊密地聯絡在一起了。這本書就在講這些事——艾君當時是怎樣一個人,她的外祖父,她的父母又是怎樣的人。拿破崙曾說:世間各種書中,我獨愛以血寫成者。假如你是拿破崙這樣的讀者,就會喜歡這本書。
《血統》,艾曉明著,1994年4月花城出版社出版。
《王小波全集》 第二卷關於“媚雅”
前不久在報紙上看到一篇文章,談到有關“媚俗”與“媚雅”的問題。作者認為,米蘭•;昆德拉用出來一個詞兒,叫做“媚俗”,是指藝術家為了取悅大眾,放棄了藝術的格調。他還說,我們國內有些小玩鬧造出個新詞“媚雅”,簡直不知是什麼意思。這個詞的意思我倒知道,是指大眾受到某些人的蠱惑或者誤導,一味追求藝術的格調,也不問問自己是不是消受得了。在這方面我有些經驗,都與欣賞音樂有關。高雅音樂格調很高,大概沒有疑問。我自己在音樂方面品味很低,鄉村音樂還能聽得住,再高就受不了。
大約十年前,我在美國,有一次到波士頓去看個朋友。當時正是盛夏,為了躲塞車,我天不亮就駕車出發,天傍黑時到,找到了朋友,此時他正要出門。他說,離他家不遠有個教堂,每晚裡面都有免費的高雅音樂會,讓我陪他去聽。說實在的,我不想去,就推託道:聽高雅音樂要西裝革履、正襟危坐,我開了一天的車,疲憊不堪,就算了吧。但是他說,這個音樂會比較隨便,屬大學音樂系師生排演的性質,你進去以後只要不打瞌睡、不中途退場就可。我就去了,到了門口才知道是演奏布魯克納的兩首交響曲。我的朋友還拉我在第一排正中就座,聽這兩首曲子——在這裡坐著,連打呵欠的機會都沒有了。我覺得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