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首曲子沒鹹沒淡、沒油沒鹽,演奏員在胡吹、胡拉,指揮先生在胡比劃,整個感覺和暈船相仿。天可憐見,我開了十幾個小時的車,坐在又熱又悶的教堂裡,只要頭沾著點東西,馬上就能睡著。但還強撐著,把眼睛瞪得滾圓,從七點撐到了九點半!中間有一段我真恨不能一頭碰死算了……布魯克納那廝這兩首鳥曲,真是沒勁透了!
如前所述,我在古典音樂方面沒有修養,所以沒有發言權。可能人家布魯克納音樂的春風是好的,不入我這俗人的驢耳。但我總覺得,就算是高雅的藝術,也有功力、水平之分,不可以一概而論。總不能一入了高雅的門檻就是無條件的好——如此立論,就是媚雅了。人可以抱定了媚雅的態度,但你的感官馬上就有不同意見,給你些罪受……
下一個例子我比較有把握——不是我俗,而是表演高雅音樂的人水平低所致。這回是聽巴赫的合唱曲,對曲子我沒有意見,這可不是崇拜巴赫的大名,是我自己聽出來的。這回我對合唱隊有點意見。此事的起因是我老婆教了箇中文班,班上有個學生是匹茲堡市業餘樂團的圓號手,邀我們去聽彩排,我們就去了。雖不是正式演出,作為觀眾卻不能馬虎,因為根本就沒有幾個觀眾。所以我認真打扮起來——穿上三件套的西服。那件衣服的馬甲有點瘦,但我老婆說,瘦衣服穿起來精神,所以我把吃牛肉吃脹的肚腩強箍了下去,導致自己的橫膈膜上升了一寸,有點透不過氣來。就這樣來到音樂學院的小禮堂,在前排正中入座。等到幕啟,見到合唱隊,我就覺得出了誤會:合唱隊正中站了一位極熟的老太太。我在好幾個課裡和她同學——此人沒有八十,也有七十五——我記得她是受了美國政府一項“老年人重返課堂”專案的資助,書念得不好,但教授總讓她及格,我對此倒也沒有什麼意見。看來她又在音樂系混了一門課,和同學一起來演唱。很不幸的是,人老了,唸書的器官會退化,歌唱的器官更會退化,這歌大概也唱不好。但既然來了,就衝這位熟識的老人,也得把這個音樂會聽好——我們是有這種媚雅的決心的。說句良心話,業餘樂團的水平是可以的,起碼沒走調,合唱隊裡領唱的先生水平也很高。及至輪到女聲部開唱,那位熟識的老太太按西洋唱法的要求把嘴張圓,放聲高歌“亞美路亞”,才半聲,眼見得她的假牙就從口中飛了出來,在空中一張一合,做要咬人狀,飛過了樂池,飛過我們頭頂,落向腦後第三排。耳聽得“亞美路亞”變成了一聲“噗”!在此莊重的場合,唱著頌聖的歌曲,雖然沒假牙口不關風,老太太也不便立即退場,癟著嘴假作歌唱,其狀十分古怪……請相信,我坐在那裡很嚴肅地把這一幕聽完了,才微笑著鼓掌。所有狂野粗俗的笑都被我嚥到肚子裡,結果把內臟都震成了碎片。此後三個月,經常咳出一片肺或是一片肝。但因為當時年輕,身體好,居然也沒死。筆者行文至此,就擬結束。我的結論是:媚雅這件事是有的,而且對俗人來說,有更大的害處。
本篇最初發表於1996年第2期《三聯生活週刊》雜誌。
《王小波全集》 第二卷長蟲;草帽;細高挑
近來買了本新出的《哈克貝利芬歷險記》。這本書我小時候很愛看,現在這本是新譯的——眾所周知,新譯的書總是沒有老版本好。不過新版本也不是全無長處,篇首多了一篇吐溫瞎編的兵工署長通告,而老版本把它刪了。通告裡說:如有人膽敢在本書裡尋找什麼結構、道德寓意等等,一律逮捕、流放,乃至槍斃。馬克;吐溫膽子不小,要是現在國內哪位作家膽敢仿此通告一番:如有人敢在我的書裡尋找文化源流或可供解構的東西,一律把他逮捕、流放、槍斃,我看他會第一個被槍斃。現在各種哲學,甚至是文化人類學的觀點,都浩浩蕩蕩殺入了文學的領域。作家都成了文化批評的物件,或者說,成了老太太的尿盆——挨吡兒的貨。連他們自己都從哲學或人類學上給自己找寫作的依據,看起來著實可憐,這就叫人想起了電影《霸王別姬》裡張豐毅演的角色,屁股上捱了板子,還要說:打得好,師傅保重。哲學家說,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一種情形既然出現了,就必然有它的原因。再說,批評也是為了作家好。但我現在靠寫作為生,見了這種情形,總覺得憋氣。
我家鄉有句歇後語:長蟲戴草帽,混充細高挑——老家人以為細高挑是種極美麗的身材,連長蟲也來冒充。文化批評就是揭去作家頭上的草帽,使他們暴露出爬行動物的本色。所謂文學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文化——這是一種特殊的混沌,大家帶著各種醜惡的心態生活在其中。這些心態總要流露出來,這種流露就是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