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趣。但我必須說他們一句好話:雖然有些刀口偏左,有些刀口偏右,還有一些開在中央,但所有的刀口都開在了肚子上,這實屬難能可貴。
我在醫院裡遇上一個哥們,他犯了闌尾炎,大夫動員他開刀。我勸他千萬別開刀——萬一非開不可,就要求讓我給他開。雖然我也沒學過醫,但修好過一個鬧鐘,還修好了隊裡一臺手搖電話機。就憑這兩樣,怎麼也比醫院裡這些大夫強。但他還是讓別人給開了,主要是因為別人要在戰爭裡學習戰爭,怎麼能不答應。也是他倒黴,開啟肚子以後,找了三個小時也沒找到闌尾,急得主刀大夫把他的腸子都拿了出來,上下一通緊�NFDA1�。小時候我家附近有家小飯鋪,賣炒肝、燴腸,清晨時分廚師在門外洗豬大腸,就是這麼一種景象。眼看天色越來越暗,別人也動手來找,就有點七手八腳。我的哥們被人找得不耐煩,撩開了中間的白布簾子,也去幫著找。最後終於在太陽下山以前找到,把它割下來,天也就黑了,要是再遲一步,天黑了看不見,就得開著膛晾一宿。原來我最愛吃豬大腸,自從看過這個手術,再也不想吃了。
時隔近三十年,忽然間我想起了住院看別人手術的事,主要是有感於當時的人渾渾噩噩,簡直是在發瘋。誰知道呢,也許再過三十年,再看今天的人和事,也會發現有些人也是在發瘋。如此看來,我們的理性每隔三十年就有一次質的飛躍——但我懷疑這麼理解是不對的。理性可以這樣飛越,等於說當初的人根本沒有理性。就說三十年前的事吧,那位主刀的大叔用漆黑的大手捏著活人的腸子上下倒騰時,雖然他說自己在學習戰爭,但我就不信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胡鬧。由此就得到一個結論:一切人間的荒唐事,整個社會的環境雖是一個原因,但不主要。主要的是:那個鬧事的人是在借酒撒瘋。這就是說,他明知道自己在胡鬧,但還要鬧下去,主要是因為胡鬧很開心。
我們還可以得到進一步的推論:不管社會怎樣,個人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但作為雜文的作者,把推論都寫了出來,未免有直露之嫌,所以到此打住。住醫院的事我還沒寫完呢:我在醫院裡住著,肝炎一點都不見好,臉色越來越黃;我的哥們動了手術,刀口也總是長不上,人也越來越瘦。後來我們就結伴回北京來看病。我一回來病就好了,我的哥們卻進了醫院,又開了一次刀。北京的大夫說,上一次雖把闌尾割掉了,但腸子沒有縫住,粘到刀口上成了一個瘻,腸子裡的東西順著刀口往外冒,所以刀口老不好。大夫還說,冒到外面還是萬分幸運,冒到肚子裡面,人就完蛋了。我哥們倒不覺得有什麼幸運,他只是說:媽的,怪不得總吃不飽,原來都漏掉了。這位兄弟是個很豪邁的人,如果不是這樣,也不會拿自己的內臟給別人學習戰爭。
本篇最初發表於1997年第9期《三聯生活週刊》雜誌。
《王小波全集》 第一卷一隻特立獨行的豬
插隊的時候,我餵過豬,也放過牛。假如沒有人來管,這兩種動物也完全知道該怎樣生活。它們會自由自在地閒逛,飢則食渴則飲,春天來臨時還要談談愛情;這樣一來,它們的生活層次很低,完全乏善可陳。人來了以後,給它們的生活做出了安排:每一頭牛和每一口豬的生活都有了主題。就它們中的大多數而言,這種生活主題是很悲慘的:前者的主題是幹活,後者的主題是長肉。我不認為這有什麼可抱怨的,因為我當時的生活也不見得豐富了多少,除了八個樣板戲,也沒有什麼消遣。有極少數的豬和牛,它們的生活另有安排。以豬為例,種豬和母豬除了吃,還有別的事可幹。就我所見,它們對這些安排也不大喜歡。種豬的任務是交配,換言之,我們的政策准許它當個花花公子。但是疲憊的種豬往往擺出一種肉豬(肉豬是閹過的)才有的正人君子架勢,死活不肯跳到母豬背上去。母豬的任務是生崽兒,但有些母豬卻要把豬崽兒吃掉。總的來說,人的安排使豬痛苦不堪。但它們還是接受了:豬總是豬啊。
對生活做種種設定是人特有的品性。不光是設定動物,也設定自己。我們知道,在古希臘有個斯巴達,那裡的生活被設定得了無生趣,其目的就是要使男人成為亡命戰士,使女人成為生育機器,前者像些鬥雞,後者像些母豬。這兩類動物是很特別的,但我以為,它們肯定不喜歡自己的生活。但不喜歡又能怎麼樣?人也好,動物也罷,都很難改變自己的命運。
以下談到的一隻豬有些與眾不同。我餵豬時,它已經有四五歲了,從名分上說,它是肉豬,但長得又黑又瘦,兩眼炯炯有光。這傢伙像山羊一樣敏捷,一米高的豬欄一跳就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