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分量,都不是可以任意指定的。當然,這是人在正常時的情形,被人哄到五迷三道、暈頭轉向的人不在此列。馬爾庫塞說西方社會有病,是說它把物質消費本身當成了需要,消費不是滿足需求,而是滿足起鬨。我能夠理解這種毛病是什麼,但是缺少親身體驗。假如把人際關係和諧本身也當成需要,像孟子說的那樣:行孝本身是快樂的,所以去行孝,當然就更是有病,而且這種毛病我親身體驗過了(在“文化革命”里人人表忠心的時候)。人滿足物質慾望的結果是消費,人際關係的和諧也是人避免孤獨這一需要的結果。一種需要本身是不會過分的,只有人硬要去誇大它,導致了自激時才會過分。餓了,找個乾淨飯館吃個飯,有什麼過分?想要在吃飯時顯示你有錢才過分。你有個爸爸,你很愛他,要對他好,有什麼過分?非要在這件事上顯示你是個大孝子,讓別人來稱讚才過分。需要本身只有一分,你非把它弄到十分,這原因大家心裡明白,社會對個人不是隻起好作用,它還是個起鬨的場所,幹什麼事都要別人說好,贏得一些喝彩聲,正是這件事在導致自激。東方社會有東方的起鬨法,西方有西方的起鬨法。而且兩邊比較起來,還是東方社會里的人更愛起鬨。
假如此說是正確的,那麼真正的幸福就是讓人在社會的法理、公德約束下,自覺自願地去生活;需要什麼,就去爭取什麼;需要滿足之後,就讓大家都得會兒消停。這當然需要所有的人都有點文化修養,有點獨立思考的能力,並且對自己的生活負起責任來,同時對別人的事少起點哄。這當然不容易,但這是唯一的希望。看到人們在為物質自激,就放出人際關係的自激去幹擾;看到人在人際關係裡自激,就放出物質方面的自激去幹擾;這樣激來擾去,聽上去就不是個道理。搞得不好,還能把兩種毛病一齊染上:出了門,窮奢極欲,非賓士車不坐,非毒蛇王八不吃,甚至還要吃金箔、屙金屎;回了家,又滿嘴仁義道德,整個一個封建家長,指揮上演種種草菅人命的醜劇(就像大邱莊發生過的那樣);要不就走向另一極端,對物質和人際關係都沒了興趣,了無生趣——假如我還不算太孤陋寡聞,這兩樣人物我們在當代中國都已經看到了。
本篇最初發表於1995年第2期《東方》雜誌。
《王小波全集》 第一卷肚子裡的戰爭
我年輕時,有一回得了病,住進了醫院。當時醫院裡沒有大夫,都是工農兵出身的衛生員——真正的大夫全都下到各隊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去了。話雖如此說,穿著白大褂的,不叫他大夫又能叫什麼呢。我入院第一天,大夫來查房,看過我的化驗單,又拿聽診器把我上下聽了一遍,最後還是開口來問:你得了什麼病。原來那張化驗單他沒看懂。其實不用化驗單也能看出我的病來:我渾身上下像隔夜的茶水一樣的顏色,正在鬧黃疸。我告訴他,據我自己的估計,大概是得了肝炎。這事發生在二十多年前,當時還沒聽說有乙肝,更沒有聽說丙肝丁肝和戊肝,只有一種傳染性肝炎。據說這一種肝炎中國原來也沒有,還是三年困難時吃伊拉克蜜棗吃出來的——叫做蜜棗,其實是椰棗。我雖沒吃椰棗,也得了這種病。大夫問我該怎麼辦,我說你給我點維生素吧——我的病就是這麼治的。說句實在話,住院對我的病情毫無幫助。但我自己覺得還是住在醫院裡好些,住在隊裡會傳染別人。
在醫院裡沒有別的消遣,只有看大夫們給人開刀。這一刀總是開向闌尾——應該說他們心裡還有點數,知道別的手術做不了。我說看開刀可不是瞎說的,當地經常沒有電,有電時電壓也極不穩,手術室是四面全是玻璃窗的房子,下午兩點鐘陽光最好,就是那時動手術——全院的病人都在外面看著,互相打賭說幾個小時找到闌尾。後來我和學醫的朋友說起此事,他們都不信,說闌尾手術還能動幾個鐘頭?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看到的幾個手術沒有一次在一小時之內找著闌尾的。做手術的都說,人的盲腸太難找——他們中間有好幾位是部隊騾馬衛生員出身,參加過給軍馬的手術,馬的盲腸就很大,騾子的盲腸也不小,哪個的盲腸都比人的大,就是把人個子小考慮在內之後,他的盲腸還是太小。閒著沒事聊天時,我對他們說:你們對人的下水不熟悉,就別給人開刀了。你猜他們怎麼說?“越是不熟就越是要動——在戰爭中學習戰爭!”現在的年輕人可能不知道,這後半句是毛主席語錄。人的腸子和戰爭不是一碼事,但這話就沒人說了。我覺得有件事情最可惡:每次手術他們都讓個生手來做,以便大家都有機會學習戰爭,所以闌尾總是找不著。刀口開在什麼部位,開多大也完全憑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