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部分的時光蹲在大石板上看螞蟻搬家、戰爭和覓食。白狗伏在一旁,或者蹲著遙望遠方,遠方有山,名叫嶺頭。從嶺頭以下為依山而起的梯田。嶺頭下有幾戶人家,住吊腳樓。夜,上面亮起幾盞昏黃燈光,那時候沒有電,所以沒有見過電燈。山腳下,有一個溫泉,叫湯湖塘,一年四季湧溫水,小時總拎鞋去那裡洗腳,有一股子硫磺味。我家的西牆上,用硃砂寫了“慶祝國慶十週年”幾個大字,東牆上寫有 “蘇維埃政權萬歲”,落款好像是紅二十九團,這裡屬於羅霄山脈的支脈。鄉間的生活很寧靜,沒有什麼新鮮資訊,奶奶上山砍柴,經常會帶些稀奇的野果,她的側開襟的衣衫有一個巨大的袋子,每次從山裡回來,我總是盯著她的袋口,我希望有奇怪的果子。我想,那時我的表情對奶奶肯定是一種折磨,因為她上山去,總要記起我的期待。奶奶有多愛我呢?我不記事就被送給了奶奶,她揹著我,我在奶奶的背上長大,揹帶不夠長了,接了一條很長的頭巾,那頭巾的長度像我現在的圍巾。奶奶性格暴烈,她只對我一個人寵愛有加,給我講鬼神故事,講老虎的故事,她說老虎是一種義獸,如果你救過它,它就會報答你。接下來,講一個老虎報恩的故事。一 個人在獵人捕殺老虎的時候,救了那隻老虎,以後那人早晨開門,總揀到一些小獸,那是老虎捕來扔到恩人的院子裡,這個故事給我以神奇的想象,奶奶不像一般的人總講老虎一定要吃小孩子。老虎站著死,比如獵人的霰彈擊中了它,也決不倒下。奶奶經常跟我探討食物,我喜歡吃粉蒸肉、臘鴨、鵝肉和藠頭苗。藠頭苗,病了才想吃,為此專門為我種了一廂地的藠頭,藠頭苗要清炒了吃。粉蒸肉也是獨我一個人喜歡吃,蒸熟了,那是我的佳餚。遂川的粉蒸肉,與別處不一樣。
地耳是一種新事物,我開始對它研究起來,它比黑木耳肥大,柔韌,長得有些誇張,中間有些淺黃,周邊色深,捏的手感如海綿,溼的時候也有一些滑膩。地耳沾有泥沙和枯草,要到小河裡去漂洗,洗盡瀝乾。用茶油、青蒜和紅辣椒絲炒,炒好淋一點花椒油,吃起來軟綿綿的,比蘑菇有韌性,味道奇淡,我想要是加瘦臘肉絲在其中就好了。那一次吃過地耳,或者地衣吧,以後很少吃了,記得那時候吃過一種花,叫飯湯花,飯湯在一些地方叫米湯,我以為飯湯要準確一些。飯湯花的學名叫木槿花,它開白花和紫花。因為木槿易扦插,所以多用它來做院子和菜園的籬笆,木槿就長成活籬笆了。開始,我家沒有木槿,去水井的路上,別人家的籬笆上有木槿,開花時,奶奶摘一些回來,用茶油清炒,加些飯湯稍燜收汁,吃起來清甜柔滑,這道菜我喜歡。
到了鄂東南的大山中,我則去松坡草地上揀過地衣,雨後的草地,鬆軟,草葉上挑著水珠,拇指大的土蛤蟆在松根旁跳來跳去,草間有陳年的松球,星羅棋佈地生著棕色的半球形內含黃粉的牛屎菇,這種菇不能食用,草地上也長一些鳳尾蕨和石蒜。頭上的松針,依稀往下滴雨,松皮的裂口或斷枝上也有新鮮的松汁,呈乳色,時間久後轉黃色,那就是松香。地衣長在草地上,一片片的,尤其在長青苔的草地上和滾圓的褐色裸石上,這些地方的地衣較為乾淨,很快就能揀滿一地質包,帶回駐地,泡在水桶裡,洗淨了炒瘦肉絲,這差不多是重複兒時的記憶,溼漉漉的地衣,它含著大地的氣息。
鄂東南,此地為揚子江和荊江交匯處,也屬於鄂湘贛交界的地方,有中國僅存的青銅古礦冶遺址,在楚史裡面記載。從春秋上溯西周,採礦和冶煉青銅,持續時間久,產量高,卻不是楚人所為,是揚越人。揚越被鄂國所佔,鄂很有點意思,鄂為湖北簡稱,相傳古鄂國南遷至鄂州建鄂國,《史記正義》載:“鄂,地名,在楚之西,後徙楚,今東鄂是也。夏代的“鄂”在山西南部的鄉寧,稱“鄂侯故壘”;商代鄂侯之邑,在河南黃河以北的沁陽,商紂王曾封鄂侯為三公。西周初年,鄂族遷徙河南南陽,南陽北石橋鎮附近的西鄂故城,就是西周鄂侯國,漢代置西鄂縣。西周中期,鄂國已經成為一個強盛的方國。鄂侯侵伐南國,避開漢水西的楚國,打通隨州、棗陽走廊,從漢水下游過長江抵達揚越經濟中心——鄂州。鄂侯勞師遠征,首圖青銅,西周的銅器銘文有“孚金”“孚吉金”字樣,意即“搶到好銅”,鄂東南的銅綠山(湖北大冶),是揚越最大的青銅基地。劉向《說苑》記載:鄂君子皙乘青翰之舟,下鄂渚(梁子湖),浮洞庭。駕船的越人,穩把舵,輕搖槳,唱著優美動人的歌。歌曰: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夕何夕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