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非“顛倒想”,豈非執迷不悟!正如他在《上河東公第二啟》所說:“猶恨出俗情微,破邪功少!” 由此看來,“入不二法門,住第一義諦”《上河東公第三啟》在大多數情況下,對他僅僅是個遙遠迷離的禪的夢而已。
《金剛經》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一部《金剛經》的要旨,就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整個中國禪宗的要旨,也無非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禪宗主張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主張人心應當像鏡子一樣,物來斯應,物去則空,只是平靜地反映外物,而它的本身並不注入任何情感。否則,就是塵埃,就是執著,就是沉迷。而李商隱的愛情詩,卻極多追憶過去、哀吟現境、期盼未來的作品,與禪悟大相悖離。這些作品尤以追憶過去的歡會、懸想兩地相思寫得最為成功,像《燕臺詩》 “雄龍雌鳳何處所,絮亂絲繁天亦迷”,入木三分地寫出了對所愛的酷烈相思。《無題》“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設身處地體貼入微地懸想對方的起居場景、情感意趣,成為膾炙人口的絕唱。這些住於過去、住於現在、住於未來的詩作,在禪宗看來,恰恰是典型的迷者的歌吟。在這個意義上說,李商隱詩歌的情感生髮,多是根塵相接的產物,結果春蠶作繭、蠟炬成灰,用萬縷情絲捆縛著自己,用千珠紅淚銷融著自己。即使他有一定程度的禪悟體驗,然而,骨子裡仍透露出對生命、對感性的至死不渝的執著。
2.禪意深淺,且當榷論
李商隱詩歌契合佛旨,是人生體驗層面的契合,是精神感悟層面的契合,而不僅僅是語詞字面、名相義理上的契合。李商隱以其獨特的詩人氣質,直覺地體證到佛教諸法無常、有求皆苦、色即是空的真諦,並且運用禪學觀照,在一定範圍內超越了這種痛苦。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李商隱的創作體現了詩禪相通的特徵。但是,有的論者卻片面地誇大了李商隱詩歌中的佛學意識,這是必須澄清的。
第一個注義山詩的是釋道源。為什麼清淨佛門的僧人來給李商隱詩作注,石林認為:“佛言眾生為有情,此世界情世界也。慾火不燒燃則不幹,愛流不飄鼓則不息。詩至義山,慧極而流,思深而蕩,流旋往復,塵影落謝,則情瀾障而欲薪盡矣。春蠶到死,蠟炬成灰,香銷夢斷,霜降水涸,斯亦篋蛇樹猴篋蛇:佛教認為,地、水、火、風四大與心識和合,構成了人身。而組成這個人身的地水火風,如同四條毒蛇共居一篋,常常擾動不安,給人帶來病害諸苦。《大日經? 住心品》分述六十種心相,最後一種為猿猴心,謂此心如猿猴,攀援外境。《心地觀經》卷8:“心如猿猴,遊五欲樹。” 之喻也。且夫螢火暮鴉,隋宮水調之餘悲也;牽牛駐馬,天寶淋鈴之流恨也;籌筆儲胥,感關張之無命;昭陵石馬,悼郭李之不作。富貴空花,英雄陽焰,由是可以影視山河,長挹三界,疑神奏苦集之音,何徙證那含之果。寧公稱杼山能以詩句牽勸令人入佛智,吾又何擇於義山乎。”《有學集》卷15
石林這段話可以歸結為兩個意思,其一是李詩表現了情感的極度消耗,將生命的所有能量耗盡,也就會幡然悔悟,從而獲得心理的安寧。佛典稱俗世為“有情世間”,佛教的“世”有“遷流”、“毀壞”的意思,“世間”就是不斷遷流變化的世界。“有情”指有情識的生物,也稱為“眾生”。既然是有情世界,無明愛慾與生俱來,那麼,要證得菩提智慧,就不妨縱身慾望之流,讓情慾之火徹底焚燬自己,讓愛慾橫流,肆意氾濫。等到情愛之薪成灰,情愛之河涸斷,就會自然而然地發現無明愛慾只不過是空花而已。
對情感的幻滅,義山體驗尤深:“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香銷夢斷,絲盡淚乾,情焰熾然,終歸灰滅。不至此,不知有情之皆幻也。” 《集解》第1472頁引朱鶴齡語。 這種體驗也確實離悟不遠。參禪講究大死大活,講究大疑大悟。禪宗也主張“煩惱即菩提”,主張“火中生蓮花”,認為在俗世的慾望中也可以證得菩提。然而,從李商隱創作的本身來看,他即使到了薪盡河干的地步,也仍然執著於幻滅中的追求,韌性的執著、不渝的追求從來就沒有停止,因此,他從來就沒有真正“徹悟”過!有佛學意趣、禪學感悟和徹底的開悟不能畫等號。即以《無題四首》其二而論,“詩雖千迴百轉,而終歸相思之無望;然於絕望之悲哀中,又復透出‘春心’之不可抑止與泯滅”。 《集解》第1483頁評。 李商隱的詩歌,表現了對感性生命的無償肯定,對青春美貌的極度渴慕。即使是追憶華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