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他要找的地方了。他踮著腳往前走。我們記得,安灼拉曾把蒙德都巷①的一小段,留作通往外面的唯一通道。馬呂斯現在到達之處,正在進入這一小段蒙德都巷的轉角。這巷子和麻廠街交接的地段漆黑一片,他自己也隱在黑影之中。他看見前面稍遠一點的石塊路面上有些微光,看見酒店的一角和酒店後面的一個紙燈籠,在一道不成形的牆裡閃著光,還有一夥人蹲在地上,膝上橫著步槍。
這一切和他相距只十脫阿斯。這已是街壘的內部。巷子右側的房屋擋住了他,使他望不見酒店的其它部分、大街壘和紅旗。馬呂斯只須再多走一點兒了。這個苦悶的青年此時坐在一塊牆角石上,雙臂交叉,想到了他的父親。他想到那英勇的彭眉胥上校是個多麼了不起的軍人,在共和時期他保衛了法國的國境線,在皇帝的率領下到過亞洲邊緣,他見過熱那亞、亞歷山大、米蘭、都靈、馬德里、維也納、德累斯頓、柏林、莫斯科,在歐洲每一個戰果輝煌的戰場上都灑過他的鮮血,也就是在馬呂斯血管裡流淌著的血,他終生保護軍紀,指揮作戰,未到年老便頭髮斑白,他腰釦武裝帶,肩章穗子飄垂胸前,硝煙燻黑了帽徽,鐵盔把額頭扣出了皺紋,生活在板棚、營地、帳幕、戰地醫療站裡,二十年東征西討,回到家鄉臉上帶一條大傷疤,滿面笑容,安詳平易,人人敬佩,為人淳樸如兒童,他向法蘭西獻出了一切,毫無對不起祖國的地方。
現在輪到他自己了,他想,他自己的時刻已經到了,他應當步他父親的後塵,做個勇敢、無畏、冒著槍彈、迎刃而上、灑鮮血、殺敵人、不計生死、奔赴戰嘗敢於拼殺的人。他又想到,他要去的戰場是街巷,他要參加的戰鬥是內戰。
想到內戰,他好象看到了一個地洞在他面前張著大嘴,而他就要掉進去了。
他不由打了一個寒噤。他想起他父親的那把劍,竟然被他外祖父賣給了舊貨販子,平時一想到這事,他便感到痛心,現在他卻對自己說,這把英勇堅貞的劍寧肯飲恨潛藏於黑暗中,也不願落到他的手裡是正確的,它這樣遁跡避世,是因為它有智慧,有先知之明,它預知這場暴動,這種水溝邊的戰爭,街巷中的戰爭,地窖通風口的射擊,來自背後和由背承擔的毒手,是因為它是從馬倫哥和弗裡德蘭回來的,不願到麻廠街去,它不願跟著兒子再去幹它曾跟著父親幹過的事!他對自己說,這把劍如果在這兒,如果當初在他父親去世的榻前他接受了這把劍,今天他也敢於把它握在手中,它一定會燙他的手,象天使的神劍那樣,在他面前發出熊熊火焰!他對自己說,幸虧它不在,幸虧它已失蹤,①蒙德都巷,即前面提到的蒙德都街,因街道迂迴曲折狹窄,故作者有時則稱之為巷。
這是好事情,這是公道的事情,他的外祖父真正捍衛了他父親的榮譽,寧可讓人家把上校的這把劍拍賣,落入一箇舊貨商手裡,丟進廢鐵堆,總比用它來使祖國流血強得多。
隨後他痛哭起來。太可怕了。但是怎麼辦呢?沒有珂賽特而活,這他辦不到。既然她走了,他便唯有一死。他不是已向她宣過誓,說他會死的嗎?她明明知道這點,卻走了,那就說明,她對馬呂斯的死活並不關心。並且,事先她沒告訴馬呂斯,也沒留下一句話,她不是不知道馬呂斯的住址,卻沒寫一封信,便這樣走了。足見她已不再愛馬呂斯了。現在他又何必再活下去呢?為什麼還要活下去呢?並且,怎麼說!已經到了此地,再退縮!已經走向危險,又逃跑!已經看到街壘裡的情狀,又躲閃!邊發抖邊閃開,說什麼:“我確實已經受夠了,我已經看清楚,看夠了,這是內戰,我還是走開好!”把等待著他的那些朋友丟下不管!他們也許正需要他!他們是以一小群對付一支軍隊!丟掉愛情,丟掉朋友,自己說話不算數,一切全放棄不顧!以愛國為藉口來掩飾自己的畏懼!這是說不過去的,他父親的幽靈,倘若此時正在他身邊的黑暗中,看見他往後退縮,也一定會用他那把劍的劍脊抽他的腰,並向他怒吼:“上,膽小鬼!”
為思潮的起伏所煩惱,他的頭慢慢低了下去。
忽然他又抬起了頭。一種極為壯觀的修正從精神上泛起,有了墓邊人所獨有的那種思想氾濫,接近死亡使人眼睛更亮。對將採取的行動,也許他已看到一種幻象,不是悲慘而是極端輝煌的幻象。不知由於靈魂的一種什麼內在力量,街壘戰在他思想的注視下忽然變了模樣。夢幻中一大堆喧囂紛擾的問號,一齊回到他的腦子裡,但並未使他煩亂。他一一作答。
想想看,他父親因何而怒?難道某種情況不會讓起義上升到天職的莊嚴高度嗎?作為上校彭眉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