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事自擾,也會莫名其妙地無故自寬,人的性情生來如此。遷到武人街不久,冉阿讓的焦急心情便已減輕,並且慢慢消失了。某些安靜的環境彷彿能影響人的精神狀態。昏暗的街,平和的住戶,冉阿讓住在古老巴黎的這條小街上,覺得自己好象受了寧靜氣氛的感染,小街是那麼狹窄,一塊固定在兩根柱子上的橫木板,擋住了車輛,在城市的喧譁中寂靜無聲,大白天也只有昏黃的陽光,兩排年逾百歲的高樓,有如衰邁的老人,寂然相對,似乎在這種環境中,可以說人們的生命已失去了激情。在這條街上人們健忘,無所思也無所憶。冉阿讓住在這裡只感心寬氣舒。能有辦法從這地方找到他嗎?
他首先關心的事,便是把那“寸步不離”的東西放在自己的手邊。他安安穩穩地睡了一夜。常言道,黑夜叫人清醒,我們不妨用這麼一句,黑夜叫人心安。第二天早晨,他醒來時幾乎是歡快的。那間餐室原本醜陋不堪,擺了張舊圓桌、一口上面斜掛著鏡子的碗櫥,一張有蟲蛀的圍椅和幾把靠背椅,椅上堆滿了杜桑的包袱,冉阿讓見了這樣一間屋子卻覺得它美。有個包袱開著一條縫,露出了冉阿讓的國民自衛軍制服。
再說珂賽特,她仍待在她的臥室裡,讓杜桑送了一盆肉湯給她,直到傍晚才露面。
為了這次小小的搬家,杜桑奔忙了一天,將近五點,她在餐桌上放了一 盤涼雞,珂賽特為了表示對她父親的恭順,才勉強對它看了一眼。
這樣做過之後,珂賽特藉口頭痛,向冉阿讓道了晚安,回到她臥房裡去了。冉阿讓津津有味地吃了一個雞翅膀。吃過後,他肘端支在桌上,心情漸漸開朗,重又獲得了他的安全之感。
在吃這頓簡樸的晚飯時,他曾兩到三次模模糊糊聽到杜桑對他嘮叨道:“先生,外面熱鬧著呢,巴黎城裡打起來了。”但是他心裡正在胡思亂想,沒有過問這些事。說實在的,他並沒有聽。
他站起來,開始從窗子到門,又從門到窗子來回走動,心情越來越平靜了。
在這平靜的心境中,他的思緒又回到了珂賽特——這個唯一使他牽腸掛肚的人的身上。他掛念的倒不是她的頭痛,頭痛只是神經上的一點小毛病,姑娘們愛鬧的小脾氣,暫時出現的烏雲,一天兩天就會消散,這時他想著的是將來的日子,並且,和平時一樣,他一想到這事,心裡總有些甜蜜。總之,他沒有發現他們已恢復的幸福生活還會遇到什麼阻撓,以至不能繼續下去。有時,好象一切全不可能,有時又好象一切順利,冉阿讓這時正有那種事事皆會如願以償的快感。這樣的樂觀思想經常伴隨苦惱時刻而來,正如黑夜後的白天。這原是自然界固有的正反輪轉規律,也就是淺薄的人所說的那種對比法。冉阿讓躲在這條僻靜的街巷中,慢慢擺脫了近來使他惶惑不安的種種煩惱。他所想象的原是重重黑暗,現在卻開始望見了霽色晴光。這次能平安無事地離開卜呂梅街已是一大幸事。出國到倫敦去呆一些時候,哪怕只去呆上幾個月,或許是明智的。呆在法國或呆在英國,那有什麼兩樣?只要有珂賽特在身邊就行了。珂賽特便是他的國家。珂賽特能保證他的幸福。至於他,他能不能保證珂賽特的幸福呢?這在過去原是使他焦慮失眠的問題,現在卻絲毫不令他擔憂。他從前感到的種種痛苦已全部煙消雲散,他這時的心境晴朗樂觀。在他看來,珂賽特既在他身邊,她便是歸他所有的了,把表象當實質,這是每個人都有過的經驗。他在心中極其輕鬆愉快地盤算著帶珂賽特去英國,透過他幻想中的圖景,他見到他的幸福在任何地方都是可能的。
他正緩步來回走動,他的視線忽然觸及一件奇怪東西。在碗櫥前面,他看見那傾斜在櫥上的鏡子裡清晰地映著這樣的幾行字:我心愛的,真不巧,我父親要我們立刻離開此地。今晚我們住在武人街七號。
八天內我們去倫敦。
珂賽特六月四日
冉阿讓一下被驚呆了。昨晚一到家,珂賽特便把她的吸墨紙簿子放在碗櫥上的鏡子跟前,她當時正愁苦欲絕,也就把它丟在那兒忘了,甚至沒有注意到她讓它開啟著攤在那裡,並且攤開的那頁,又恰巧是她在卜呂梅街寫完那幾行字以後用來吸乾紙上墨汁的那頁。這以後她才讓那路過卜呂梅街的青年工人去投送。信上的字跡全印在那頁吸墨紙上了。
鏡子又把字跡反映出來。結果幾何學中所說的那種對稱的映象產生了,吸墨紙上的字跡在鏡子裡反映成原形,出現在冉阿讓眼前的正是珂賽特昨晚寫給馬呂斯的那封信。這是非常簡單而又極其驚人的。冉阿讓走向那面鏡子。他把這幾行字重讀了一遍,卻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