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黑了。其實,有什麼關係!死是一件簡單的事。並不一定要在早晨。就這樣吧。我將披星戴月而去。”
老人轉向那牧童說:
“你,你去睡吧。你昨晚已經守了一夜。你累了。”那孩子回到木屋裡去了。
老人目送著他,彷彿正對自己說:
“他入睡,我長眠。同是夢中人,正好作伴。”主教象是受到感動,其實卻不然。他不認為這樣死去的人可以悟到上帝。讓我們徹底說清楚,因為寬大胸懷中所含的細微矛盾也一樣是該指出來的。平時遇到這種事,如果有人稱他為“主教大人”,他認為不值一笑,可是現在沒人稱他為“我的主教”,卻又覺得有些唐突了他,並且差點想反過來稱這位老人為“公民”了。他在反感中突然湧起了一 種想對人親切的心情,那種心情在醫生和神甫中是屢見不鮮的,在他說來卻是絕無僅有的。無論如何,這個人,這個國民公會代表,這位人民喉舌,總當過一時的人中怪傑,主教覺得自己的心情忽然嚴峻起來,這在他一生中也許還是頭一回。
那位國民公會代表卻用一種謙虛誠摯的態度覷著他,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其中含有那種行將物化的人的卑怯神情。而主教呢,他平素雖然約束自己,不起窺測別人隱情的心思,因為在他看來,蓄意窺測旁人隱情,即同對人存心侵犯差不多,可是對這位國民公會代表,卻不能不細心加以研究;這種不是由同情心出發的動機,如果去對待另一個人,他也許會受到自己良心的譴責。但是一個國民公會代表,在他的思想上多少有些法外人的意味,甚至就連慈悲的法律也是不予保護的。
G。,這位八十歲的魁梧老叟,態度鎮定,軀幹幾乎直挺,聲音宏亮,足以使生理學家歎為觀止。革命時期有過許多那樣的人物,都和那時代相稱。從這個老人身上,我們可以想見那種經歷過千錘百煉的人。離死不遠,他還康健如故。他那明炯的目光、堅定的語氣、兩肩強健的動作,都足以使死神望而卻步。伊斯蘭教中的接引天使阿慈拉伊爾①也會望而生畏,以為走錯了門呢。G。的樣子好象離死不遠,那只是因為他自己願意那樣的緣故罷了。他在臨終時卻仍能自主,只是兩條腿僵了,他只有那一部分被幽魂扼制住了。兩隻腳死了,也涼了,頭腦卻還活著,還儲存著生命的全部活力,並且好象還處在精神煥發的時光。G。在這一嚴重的時刻,正和東方神話中的那個國王相似,上半部是肉身,下半部是石軀。他旁邊有塊石頭。主教便在那上面坐下。他們突然開始了對話。
“我祝賀您,”他用譴責的語氣說,“您總算沒有投票贊成判處國王死刑。”國民公會代表好象沒有注意到“總算”那兩個字所含的尖刻意味。
他開始回答,臉上的笑容全消隱了:
“別祝賀得過頭了,先生。我曾投票表決過暴君的末日。”那種剛強的語調是針對著嚴肅的口吻而發出的。
“您這話怎講?”
“我的意思是說,人類有一個暴君,那就是矇昧。我投票表決了這個暴君的末日。王權就是從那暴君處產生的,王權是一種偽造的權力,只有知識才是真正的權力。人類只應接受知識的統治。”“那麼,良心呢?”主教接著說。
“那是同一回事。良心,是存在於我們心中與生俱有的那麼一點知識。”
那種觀點對卞福汝主教來說是極為新奇的,他聽了不免有些詫異。國民公會代表繼續說:“關於路易十六的事,我沒有贊同。我不認為我有處死一個人的權利;但是我覺得我有消滅那種惡勢力的義務。我表決了那暴君的末日,①阿慈拉伊爾(Azrael),伊斯蘭教四大天使之一,專司死亡事宜。
這就是說,替婦女消除了賣身制度,替男子消除了奴役制度,替幼童消除了不幸生活。我在投票贊成共和制度時也就贊成了那一切。我贊助了博愛、協和、曙光!我出力打破了邪說和謬見。邪說和謬見的崩潰造成了光明。我們這些人推翻了舊世界,舊世界就好象一個苦難的瓶,一旦翻倒在人類的頭上,就成了一把歡樂的壺。”
“光怪陸離的歡樂。”主教說。
“您不妨說是多災多難的歡樂,如今,自從那次倒黴的所謂一八一 四年的倒退以後,也就可稱作是曇花一現的歡樂了。可惜!那次的事業是不全面的,我承認;我們在現實領域中摧毀了舊的制度,在思想領域中卻沒能把它徹底剷除。消滅惡習是不夠的,還必須轉移風氣。風車已經不存在了,風卻還存在。”“您做了的摧毀工作。摧毀可能是有益的。可是對夾有怒氣的摧毀行為,我卻不敢恭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