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是有關邪惡的低聲自述,另一方面是有關過失的高聲懺悔。那是種什麼樣的邪惡!這又算得了什麼樣的過失!
一方面是極臭,另一方面是淡遠的馨香。一方面是精神上的熱病,在槍口的監視下,慢慢吞噬患者的熱病;另一方面卻是一爐火焰冶煉靈魂的明淨。那邊是黑暗,這邊是幽暗,但是一種充滿了光明的幽暗和明亮四射的光明。兩地都是折磨人的地方,不過在第一地,還有獲救的可能,總還有一個規定的期限,而且可以逃跑。在第二個地方,卻永遠無盡頭,唯一的希望,便是高懸於漫長歲月盡頭的一縷光,超脫的微光,那就是人們所說的死亡。在第一個地方,人們受到鏈條的束縛;在另外一地,人們卻受著自身信仰的束縛。
從第一個地方產生出來的是什麼?是對人們的普遍的謾罵,刻骨銘心的仇恨,不問成敗的兇蠻,憤怨的咆哮和對上帝的嘲笑。從第二個地方產生出什麼呢?感恩和愛慕。
在這兩個特別相似而又斷然不同的地方,兩種根本不同的人卻在完成同一事業:彌補罪孽。冉阿讓很理解第一種人的彌補,個人的彌補,對自身的彌補。可是他不明白另外那些人的彌補,那些毫無罪行、毫無汙點的人的彌補,他懷著戰慄惶惑的心問道:“彌補什麼?怎麼彌補?”某種聲音在他內心回答說:“是人類最偉大的慈愛,是為了他人的彌補。”這兒,我們自身的一套理論被保留了,我們僅僅是轉述者,我們是以冉阿讓的思想來表述他的印象。他目睹了大公無私行為的高峰,蓋世無雙的美德的至高點,原諒人之過並代人受過的天真美德,擔負著的奴役辛苦情願承受的折磨,無辜的心靈為拯救那些墮落的靈魂而求得的苦刑,融會上帝的愛而又不與之相混,一心哀懇祈求的人類的愛,一些悲慘得象受了罪責而又微笑、象受了讚揚而又和藹柔弱的人們。
這時,他回憶起從前他竟然心懷怨憤!他時常在夜半起來傾聽那些在清規戒律下受煎熬的天真修女的感恩謝主的歌聲,他想到那些受恰當懲罰的人在仰望蒼天時總是一味褻瀆神靈,他自己,蠢人一個,也曾對上帝舉起過雙拳,他覺得血管裡的血也涼了。
有一件最令他深思默想驚心動魄的事,彷彿是上蒼在他耳邊悄聲提出的一種勸告:他以前逃脫監獄,亡命天涯,誓圖逞雄,然而又經過了各種艱苦,才得上進,所有這一切為逃脫那個補償罪孽的地方而作的努力,全是為了進入這一個而作的。難道這就是他的命運的輪迴嗎?
這修道院也是一種獄牢,並且和他早已逃脫的地方有非常悽慘的相似處,而他以前竟從未這樣想到過。
他又看到了鐵欄門、鐵門閂、欽窗欄,為了禁閉誰呢?為了禁閉一些天使。
他從前見過的那種圍猛虎的高牆,現在卻圍著羔羊。這是一種補償的地方,不是受罰的地方,可是和另外一地相比較,它更加嚴酷,更加悲慘,更加冷麵無情。與那些苦役犯相比,這些貞女們更是被兇狠地壓迫得伸不直腰。從前有過一種凜冽剛勁的風,把他的青春期凍僵了的那種風,吹過那種緊鎖鴟梟的鐵牢;現在是另一種更加冷峭、更加透骨的寒流在侵襲著白鴿的牢籠。
為什麼?當他想到這一切時,他的心情和這同出一理的環境徹底溶合起來了。他的驕傲情緒在這些沉思幻想中消失了,他無數次反問自己,他覺得自己多麼渺小孱弱,而且還痛哭過多次。六個月以來他所遭遇的一切已把他引回到那位主教的德化中了,坷賽特給以赤子之心,修道院則感以憐人之德。在傍晚,有時,當園裡已沒有人再來了,你會看見他雙膝跪在聖壇牆邊的那條小路中間,他剛到那晚偷看過的那扇窗子前,他知道那裡有個修女正伏在地上,在為世人祈禱贖罪,他的臉朝向著那裡。他也那樣跪在那修女跟前祈禱。
他彷彿感到他不敢直接跪在上帝面前。他周圍一切,那靜謐的園子,那些香花,那些嬉笑追逐的孩子,那些端莊樸實的婦女,那肅穆的修道院,都慢慢浸入他的內心,而且他的心也緩緩變得和那修道院一樣肅穆,和那些花一樣芳香,和那園子一樣寧靜,和那些婦女一樣樸實和那些孩子一樣歡樂了。他還想到這是他生命中連續兩次在危險關頭時為上帝收容的聖地,第一次是他遭到人類社會拋棄、一切大門都不容他進去的那一次,第二次是人類社會又在追捕他、要把他送進牢獄裡去的那一次,如果沒有第一處聖地,他會重新跌人犯罪的火坑,如果沒有第二處聖地,他也會再次身陷刑獄的苦痛。
他的心徹底溶化在感恩的情感中了。這樣又過了許多幾年,珂賽特長大成人了。
第三部馬呂斯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