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獨自過掉的幾種生活(5)
我說這些話時,一隻一隻的鳥正在飛離村子。有的飛著飛著翅膀不動了,直直掉下來。地上已經沒有路。
很久以後,我父親都堅持認為我走掉了。儘管家裡其他人認為我被土埋掉了。他們知道我不好動,愛坐在牆根發愣。愛躺在地上胡想事情。最先被土埋掉的,就是這種人。他們說。
我父親卻堅信自己的看法。他說我正生活在一片沒有塵土的藍天下。他說我在那裡仍舊沒有忘記養成的習慣,拿起什麼都要對著嘴上撲撲的吹兩下,再用手拍打兩下。
我們家總算走出去一個人。即使我們全埋掉了,多少年後,還會有一個親人,扛著鐵鍁回來,挖出我們。
我父親這樣說時,我就躲在家裡的桌子底下,羞愧地低著頭。
我常常躲在這兒聽家裡人說話。
又一年過去了。每年秋收結束後,我父親總會說這一句話。那時天已經黑了,家裡人全呆在屋裡。收回的糧食也堆在屋裡。一家人黑黑坐著,像在等父親再說些什麼。有人等著等著一歪身睡著。有人下炕去喝水,聽見碗碰到水缸。外面簌簌在落土。我在他們全睡熟時,爬上炕沿,看見我以前睡覺的地方,放著兩麻袋糧食,安安靜靜,彷彿我還躺在那裡,一夜夜地想著一些事。我試著咬開一隻麻袋,一半是土一半是麥子。
有時我聽他們商量著,如何滅掉家裡這一窩老鼠。他們知道老鼠洞就在桌子底下。他們在睡覺前,聽見桌子底下的動靜,說著要滅老鼠的事。說著說著全睡著了。從來沒有人動手去做。貓在剛開始落土時就逃走了。村裡的狗也逃走了。剩下人和牲畜。牲畜因為被人拴住沒有走掉。人為啥也沒走掉呢。
我父親依舊在半夜上房掃土。不是從東牆的梯子,而是從天窗直接爬到房頂。門和窗戶都被土埋掉了。我父親上房後,先扛一把鍁,在昏黃的月光裡走遍村子,像我數年前獨自走在有一窄溜月光的村巷。村子已不似從前,所有房子都被土埋掉一大半。露出的房頂一跨腳就能上去。我父親爬在一戶人家的天視窗,側耳聽一會里面的動靜,又起身走向另一家。當回到自家的房頂刷刷的掃土時,依舊有一隻鳥站在背後的矮樹梢上,啊,啊地對他大叫。
那已是另一隻鳥了。
我父親永遠不會知道,他的兒子已經變成老鼠。
我原想變成一隻鳥飛走的。
還在早些時候,我就對父親說,我們飛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那時道路還沒有全部被沙子埋沒。在人還可以走掉時,人人懷著僥倖,以為土落一陣會停。
不斷有鳥飛過村子。有的飛著飛著翅膀不動了,一頭栽下來。更多的鳥飛過村子,在遠處一頭栽下來。可能有個別的鳥飛走了。
我在那時變成了鳥。
一隻一隻鳥的命,從天上往下落。在它們未墜落之前,鳥的命是活的。鳥的驚叫直衝雲霄。它們還在空中時,我能接住它們的命往下活。我那時已經在土裡了。我的家人說的對,我確實被土埋掉了。我坐在牆根打了個盹,或許想了一會兒事情,我的身體就不見了。在土埋住我的眼睛前,我突然看見自己煽動翅膀。我看見自己翅膀的羽毛,黑白相間。很大的一雙翅膀,悠然伸展開。我被它覆蓋,溫暖而幸福的閉上眼睛。
接下來是我的翅膀上面,那雙鳥眼睛看見的世界。我並沒有飛掉。只是在那一刻展開了翅膀。
以後的日子多麼漫長,一年一年的光景從眼前過去了。在一隻鳥的眼睛裡,村莊一層層被土埋掉。我的家人只知道,屋旁日漸低矮的樹梢上多了一隻鳥。他們拿土塊打它,舉起鐵鍁攆,它飛出幾米又回來。見了家裡的誰都“啊、啊”地叫。後來他們就不管它了。
他們在那個昏黃的下午,發現我不在了。那時他們剛從地裡回來,在院子裡拍打身上的土、頭上的土。多少年後他們都不知道,這院房子一半被天上落下的土埋掉。一半被他們從身上抖下的土埋掉。村裡有房子的地方都成了一座座沙土丘。他們抖完土進到屋裡,很快就發現我不見了。不知從哪時開始,每天收工回來,家裡人都要相互環視一遍,確認人都在了才開始吃飯。
他們又來到院子,大聲喊我的名字。一人喊一聲,七八個聲音,此起彼伏。我在樹枝上啊啊地叫,一塊土塊飛過來,險些打著我的翅膀,我看見是我的弟弟扔的,我趕緊飛開。
過了一會兒我飛回來時,他們已不喊我的名字了。天也黑了一些。我的弟弟拿一把鐵鍁,說要到我常喜歡呆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