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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部分

挖挖,看能否在土裡找見我。我父親卻堅信我走遠了,讓他們別再費勁,都快進屋去。他們說話時我就站在旁邊的樹枝上,圓睜著雙眼,陌生地看著他們。

每天夜裡我都跳到房頂,頭探進天窗,看睡了一炕的家人。看從前我睡覺的那片炕。我父親半夜出來掃土時,我又落到一旁的樹枝;直直地看著他。他扛著鍁在昏黃月光下的村子裡,挨個地窺視那些天窗時,我就飛在他頭頂,無聲地煽動翅膀。

彷彿永遠是暗夜。白天也昏昏沉沉。太陽在千重塵土之外,起起落落。我一會兒站在樹枝上,一會兒又飛到房頂。他們很少出來了。地裡的莊稼被土埋沒。外面徹底沒人做的事情了。我不住抖著翅膀上的土,不住從土中拔出雙腳。從外面看過去,村莊已成一座連一座的沙土丘。天上除了土什麼都沒有。已經好幾年,天上不往過飛鳥了。我有些寂寞,就試著下了一個蛋,一轉眼就找不見了。我用爪子挖土,用翅膀扇,都沒用,土太厚了。過了一個月,我都有快淡忘這件事了。突然,從我丟蛋的深土中鑽出一隻老鼠,我嚇了一跳,正要飛開,老鼠說話了:爸爸,你原諒我。我沒辦法才變成老鼠。你也變成老鼠吧。你變成鳥,想在被土埋掉前遠遠飛走。可是,滿世界都是土。我們只有土裡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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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獨自過掉的幾種生活(6)

那以後我才知道,好多人變成老鼠了。我以前認識的那些人,張富貴、麻五、馮七、王秀蘭、劉五德,全鼠頭鼠腦在土裡生活,而且一窩一窩地活下來。我父親在一個又一個昏黃月夜,耳朵貼著那些天視窗聽見的已不是人的呼嚕和夢囈,而是唧唧的老鼠叫聲。

這個村莊只剩下我們一家人了。

我父親扛著鐵鍁爬進天窗,看見縮在牆角灰頭土臉的一群兒女。他趕他們出去,吹吹風,曬曬太陽。再窩下去身上就長毛了。

他們全眼睜睜看著父親,一動不動。

最後的幾麻袋苞谷碼在我以前睡覺的炕邊,在中間那隻麻袋的底下,有一個小洞,那是我打的,每天晚上,我從麻袋裡偷十二粒苞谷。我和我的五個兒女(我已經五個兒女了),一個兩粒,就吃飽了。

我估算著,我的家人要全變成老鼠,還可以活五年。那些苞谷足夠一大窩老鼠吃五年。要接著做人,頂多熬五個月就沒吃的了。到那時,我和我的兒女或許會活下去。老鼠總是比人有辦法活下去。那些埋在沙土中的穀粒、草籽草根,都是食物。

我父親肯定早想到了這些。他整夜在村子裡轉,一個人,一把鐵鍁。他的背早就馱了,頭也耷拉下來。像我許多年前獨自在村裡轉,那時我整夜想著怎樣逃跑,不被土埋掉。他現在只想著怎樣在土裡活下去。他已經無處逃跑了。我不知道他還能堅持多久。遲早有一天,他從外面回來,看見一群兒女全變成老鼠,唧唧地亂竄。他會舉鍁拍死他們,還是,睜一眼閉一眼,任他們分食最後的糧食。

他邁著人的笨重腳步,在村子裡走動時,我就跟在他身後,帶著我的五個兒女。我看見的全是他的背影。他走到哪,我們跟到哪。我對我的兒女說,看,前面那個黑糊糊的影子,就是你們的爺爺。我的兒女們有點怕他,不敢離得太近。我也怕他肩上的鐵鍁,怕他一鍁拍死我。我的父親永遠不知道,他在昏黃的月色中滿村子走動時,身後跟著的那一群老鼠,就是他的兒孫。

我的兒女們不止一次地問我:我們為啥一夜一夜地跟著這個人在村子裡轉。我無法說清楚。遍地都是老鼠,我父親是唯一一個走在外面的人了。儘管他看上去已不太像人,他的背脊被土壓彎,頭被土壓垂,但他肩上的鐵鍁,直直地朝天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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