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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外翻著毛,像一隻眼睛。另一次,他騎馬出去找我。馬車的一個輪子在上一次外出時摔破了。我看見他給馬備鞍,他躬身抱馬鞍子時,我甚至看見他的半邊臉。他左腳的鞋幫更加破爛了。我看不見他的上身,不知他的衣服和帽子,都舊成什麼樣子。我想喊一聲,卻說不出一點聲音。

我從後院的破爛東西中,翻出一雙舊布鞋,從牆洞塞出去。我先把鞋扔過牆洞,再用一根長木棍把它推到離洞口稍遠一些。第二天,我看見父親的腳上換了這雙不算太破的舊鞋。我希望這雙舊鞋能讓他想起早先走過的路,記起早年後院裡的生活,並因此開啟那扇門,在他們荒棄多年的院子裡找到我。可是沒有。他又一次趕車出去時秋收已經結束。我聽見母親沙啞的聲音對他說,就剩下北沙窩沒找過了。你再走一趟吧,再找不見,怕就沒有了。讓狼吃了也會剩下骨頭呀。

他們說話時,就站在離洞口一米遠處,我在那邊呆呆地看著他們的腳,一動不動。

這期間我的另一個弟弟來到家中。像我早已見過的一個人。我獨自在家的那些日子,他從扣上的院門,從院牆的豁口,從房頂、草垛,無數次地走進院子。我跟他說話,帶他追風中的樹葉。突然地,看見他消失。

只是那時,他沒有經過母親那道門。他從不知道的門縫溜進來,早早地和我成了兄弟。多少年後,他正正經經來到家中,我已在牆的另一面,再無法回來。

我企望他有一天鑽過牆洞,和我一起在後院玩。我用了好多辦法引誘他。我拿一根木棍伸過牆洞,撥那邊的草葉,還在木棍頭上拴一片紅布,使勁搖。可是,他永遠看不見這個牆洞。有幾次他從洞口邊走過去。他只要蹲下身;撥開那叢貼牆生長的艾蒿草,就能看見我。母親在屋裡做飯時,他一個人在院子裡玩。他很少被單獨留在家裡。母親過一會出來喊一聲。早些時候喊一個名字,後來喊兩個名字。我的弟弟妹妹,跟我一樣,從來不懂得答應。

我爬在洞口,看見我弟弟的腳步,移過牆根走到柴垛旁,一歪身鑽進柴垛縫。母親看不見他,在院子裡大喊,像她早年喊我時一樣。過一陣子,母親到院門口喊叫時,我的弟弟從柴垛下鑽出來。我從來沒發現柴垛下面有一個洞。我的弟弟,有朝一日像我一樣突然消失,他再鑽不回來。我不知道柴垛下的洞通向哪裡。有一天他像我一樣回不來,在柴垛的另一面孤單地長大。他繞不進這個院子,繞不過一垛柴。直到我的母親燒完這垛柴,發現已經長大成家的兒子,多少年,在一垛柴後面。

在這個院子,我的妹妹在一棵不開花的蘋果樹後面,孤單地長到出嫁。她在那兒用細軟的樹枝搭好家,用許多個秋天的葉子縫製嫁衣。我母親有一年走向那棵樹,它老不開花,不結果。母親想砍了它,栽一棵桃樹。她撥開密密的樹枝發現自己的女兒時,她已到出嫁年齡。我在洞口看見她們,一前一後往屋子裡走。我看不見她們的上半身。母親一定緊拉著她們的手。

你們咋不答應一聲,咋不答應一聲。我的嗓子都喊啞了。

母親說這句話時,她們的腳步正移過牆洞。

我們就這樣過著自己不知道的日子,我父親只清楚他有一個妻子,兩三個兒女。當他趕車外出,或扛農具下地,他的妻子兒女在另一種光陰裡,過著沒有他的生活。而我母親,一轉眼就找不到自己的兒子。她只懂得哭,喊。到遠處找。從來不知道低下頭,看看一棵蒿草下面的小小牆洞。

我從後院出來時已是一箇中年人。沒有誰認識我。有一年最北邊的一個牆角被風颳倒,我從那個豁口進進出出。我沒繞到前院去看我的父親母親。在後院裡我收拾出半間沒全塌的矮土房子,娶妻生子。我的兒子兩歲時,從那個牆洞爬到前院,我在洞口等他回來。他去了一天、又一天。或許只是一會兒工夫,我眼睛閉住又睜開。他一頭灰土鑽回來時,我向他打問那邊的事。我的兒子跟我一樣只會比劃,什麼都說不清。我讓他拿幾樣東西回來。是我早年揹著父母藏下的東西。我爬在洞口給他指:看,那截木頭下面。土塊縫裡。

我獨自過掉的幾種生活(3)

他什麼都找不到,甚至沒遇見一個人。在他印象裡牆洞那邊的院子永遠空空的。我不敢讓他時常過去,我想等他稍長大一些,就把這個牆洞堵住。我擔心他在那邊突然長大,再回不來。

就這樣過了好些年。有一年父親不在了,我聽見院牆那邊母親和弟妹的哭喊聲。有一年我的弟弟結婚,又一年妹妹出嫁,我依舊像那時一樣,爬在這個小洞口,望著那些移來移去的腳。有時誰的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