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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西掉到地上,他彎腰撿拾,我看見一隻手,半個頭。

仍不斷有雞鑽過來,在麥草堆上下一個蛋,然後出去,在那邊咯咯地叫。有貓跑到這邊捉老鼠。我越來越看不清前院的事。我的腰已經躬不下去,臉也無法貼在地上。耳朵也有點背。一次我隱約聽母親說,後院那個煙囪經常冒煙。

母親就站在洞口一米處,我看見她的腳尖,我手中有根木棍就能觸到她的腳。

“是一戶新來的,好像是誰家的親戚。”父親說。

父親的腳離得稍遠一些,我看見他的腿朝兩邊撇開。

“他住我們家的房子也不說一聲。”

“他可能住了很多年了。多少年前,我就聽見後院經常有動靜。我以為是鬼,沒敢告訴你。我父母全在那間房子老死的。死過人的房子常有響動。”

我隱隱聽見母親說,要開啟後院的門進去看看。又說找不見鑰匙了。或許有鑰匙但鎖孔早已鏽死。

他們說話時,我多想從牆洞鑽過去,站在他們面前,說出所有的事。

可是,當我走出後院的豁口,繞過院牆走到前院門口時,又徑直地朝前走去。我不是從這個門出去的,我對那扇半掩的木板門異常陌生。我似乎從未從外面進入過。就像我在路上遇見牽牛走來的父親。這個一次次在遠路上找過我的父親。我向他一步步地走近,我的心快跳出來。我想遇面的一瞬他會叫出我的名字。我會喊一聲父親。儘管我壓根發不出一絲聲音。可是,什麼都不會發生。我們只是互望一眼,便相錯而去。我們早已無法相識。我長得越來越不像他。

我只有從那個再不能鑽過的牆洞回來,我才是他的兒子。我才能找到家,找到鍋頭,扣在案板上的碗和飯。找到我每個中午抱著睡著的那根木頭,找到我母親少有的一絲微笑,和父親的沉默和寡言。

在另外的地方我沒辦法認識他們。即使我從院門進來,我的父母一樣不會接受,一個推開院門回來的兒子。我不是從院門走失的。他們回來的那個傍晚院門緊鎖,而我不見了。

有一天我硬要從這個牆洞鑽過去,我先塞進頭,接著使勁往裡塞肩膀和身子。我的頭都快出去了,身子卻卡在牆中,進退不能。

我的妻子回來,見我不在家,就出去找。找一趟回來我還不在,她又出去,在村裡每戶人家問。在每個路口喊我的名字。像早年我母親喊我一樣。

一個下午,她找到前面的院子,問我母親有沒有看見她丈夫。我聽她哭啞著嗓子說話,聽見我母親低聲的回答。她一定從我妻子身上看見多年前的自己。那時她就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找我。

我妻子出去時,我的兒子一人留在院子。他哭喊一陣,爬在木頭上睡著,醒來又接著哭喊。多少年前,我跟他一樣在前院度過這樣的日子。只是我不會喊。

天黑以後,我聽見妻子回來的腳步聲。那時,我的兒子已爬在地上睡著。她抱起他哭。她的哭腔在夜裡拖得很長很長。我動不了頭。也動不了身子。這期間一隻黑母雞每天走到洞口。第一次它的頭都伸進來了,眼看碰到我的臉,趕緊縮回去,跑開幾步。以後它每天來到洞口,偏著頭看裡面,看見我一樣望著它的眼睛,它叫幾聲。有時它轉過身,用爪子向洞口刨土。我不知道它的意圖。我的頭和臉都被土矇住,眼睛也快睜不開。

一個早晨,我母親起來收拾院子,她拿著一把芨芨掃帚;刷刷地掃地上的樹葉和土,有一掃帚,就從牆洞口的草根下刷過去,我一驚,睜開眼睛。看見我們家的一個早晨。晨光將院子染得鮮紅。我的母親開始生爐做飯。我聽見她折柴禾的聲音。聽見爐中火焔的聲音。聽見鐵勺和鍋碗的輕碰擦摩。過了會兒,母親端碗過來,坐在那根木頭上,家裡只剩下她一個人。父親不在了。妹妹出嫁。弟弟也不知到哪去了。我看不見她手中的碗,看不見她拿筷子的手和一雙不知在看著什麼的眼睛。我只聞見飯的味道,像在很多年前的中午,我在那時候,永遠地閉住眼睛。

我的兒子有一天來到牆根,他轉了好幾圈,沒找到那個牆洞。一層一層的塵土和落葉,埋住我露在洞外的腿和腳。我的兒子站在又一個秋天的落葉上面,踮起腳尖,想看見前院的東西。看不見。他使勁跳蹦子。他的頭一下一下地竄過牆頭又落下。他看見牆那邊的果樹,看見一個秋天的菜園子,旁邊塌了一半的馬圈棚。他沒有看見我母親。那時她已直不起腰,整日拘摟著身子,在院子裡走動。有一天,她會走到那棵靠牆生長的艾蒿草跟前,撥開枝葉,看見那個小牆洞,她會好奇地把一邊臉貼在地上,往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