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20部分

望,或許什麼都看不見。或許,她會看見我差一點就要伸出洞口的頭頂。

二、老鼠

我整夜整夜睡不著。天空在落土。天一黑天空就開始落土。後來白天也落。我們以為人踩起的土在落。那時候人都慌張了,四處奔波,牲口也跟著奔波,被踩起的土一陣一陣朝天上落。夜晚地悄靜下來時那些土又往回落。越落越多,永遠都落不完。

我獨自過掉的幾種生活(4)

我們沒踩起這麼多土呀。

趕人意識到天已經變成土天時,人倒不亂跑了。或許奔波乏了,都躲在屋裡不願露頭。偶爾遇見一兩個走路人,全耷拉腦袋,不住的搖頭,像幹了多大的懊惱事。其實在抖頭上的土。不斷下落的塵土先把人的脊背壓彎,再把頭壓垂,接著兩隻前肢落地。兩米之外就分不清人畜。三五米外啥都看不見,全是黃昏昏的土。

我從那時起整夜睡不著。白天也睡不著。我躺在大土炕的最西邊,一遍遍的想著事情。天空不斷在落土,能聽見屋頂的椽子微微下垂的聲音。聽見土牆一毫毫下折的聲音。每到半夜,我父親就會上房去掃土。我聽見他開門出去,聽見他爬立在東牆的梯子。然後聽見他的腳落到房頂。椽子嘎叭叭響。聽見掃帚刷刷的聲音。父親下房後我又聽見房頂的椽子檁子,在一陣細微的響動中,復原自己。

夜夜有孩子在哭。狗拖著長腔朝天叫。出生了不少孩子,那些年。有的沒長大就死掉了。有的長大後死了。整個那一茬人,沒幾個活下來的。老鼠越來越多。地上到處是洞。那時落下的土,多少年後又飛揚起來,彌天漫地。那時埋掉的人,又一個個回到地面。只是,我沒有堅持住自己。我變成了另一種動物,悄無聲息生活在村子地下。我把我的口糧從家裡的糧倉中,一粒粒轉移到地下。把衣服脫在地上,鞋放在窗臺。我的家人以為我被土埋掉了。

一群群的鳥經過村子,高聲鳴叫,像在喊地上的人:走了,走了。人不敢朝天上看,簌簌下落的土一會就把人的眼睛糊住。鳥飛著飛著翅膀不動了,一頭栽下來。一落地很快埋進土裡找不見。牲口不斷的挪動蹄子。樹越長越矮,一棵變成好多棵。人不停的走,稍站一會兒就被土埋掉半截子。喊人救命。過來一個扛鐵鍁的,把他挖出來。

經常有人被土埋掉,坐在牆根打個盹人就不見了。走累了在地上躺一會人就不見了。剩下的人已經沒力氣挖土裡人。

人人扛著鐵鍁。只有不斷的在院子裡挖土,才能找到昨天放下的東西。鐵鍁本身也在被土埋沒。根本沒有路。以前的路早看不見了,新的路再不可能被踩出。人除了呆在家,哪都不敢去。麥子長黃時,土已經湧到穗頭,人貼著地皮收割麥穗,漏收的被土埋住,又生芽長葉。一茬接著一茬往上長。

我在那時候變成一隻鳥了。我不敢飛。(或許我以前遠飛過,翅膀越來越重,一頭栽下來。)我在一隻鳥落地那一瞬接住它的命。它活不成了,我替它活一陣子。我不住抖羽毛上的土,在越來越矮的房頂上走來走去。我的父親過幾個時辰出來一次,一抬腿跨上房頂。立在東牆上的梯子只露出一點頭兒。這時我飛起來,聽見父親在底下刷刷地掃房頂的土。有一次我看見它拿一把鍁挖東牆根的土,他大概想把那隻梯子挖出來,從天窗伸進屋裡。事實上不久以後他們便開始從天窗進出。門和窗子全埋入塵土。

我父親幹活時,我就站在他身後的樹梢上。那棵樹以前有十米高。我那時常坐在樹下,看站在樹梢上的鳥,飛走又落回來。我爬上樹,卻怎麼也到不了那個最高的樹枝。如今這棵樹只剩下矮矮的樹梢了。我“爸”,“爸”地對著父親大叫。叫出的聲音卻是“啊”,“啊”。我父親好像聽煩了,轉身一鍁土揚過來,我險些被埋掉,撲扇著翅膀飛走了。他已經不認識這個鳥兒子了。我在不遠處傷心的看著他的脊背被土壓彎,他的頭還沒有耷拉下去。他還在堅持。我為什麼就堅持不住呢。

土剛開始下落的那些夜晚,我還能睡著。塵土像棉被一樣覆蓋村子和田野。土不像雨點一樣打人,也不冰涼,也沒有聲音。它不斷落在身上時人的面板會變重,而整個身體會逐漸放鬆。人很快就會睡過去。樹上的葉子,在不知覺中被土壓垂,落下去。我經常在半夜醒來,聽見葉子沉沉的墜落聲。家裡人全在睡夢中。我兀地坐起,穿衣出門,在昏黃的月色中走遍整個村子。我推開一家又一家院門,輕腳走進院子,耳朵貼著窗戶細聽。

在很多個夜裡,我重複著這件事,卻又不知自己為什麼要這樣。村子裡空空靜靜,月光把漫天的塵土染成昏黃(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