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交流也愈加困難。有時父親在地深處搖三下繩,井口的繩子只微微動一下。兒子再無法知道父親的確切意圖。
況且,村裡已沒繩子可借。每隔幾天,兒子就要滿村子跑著借繩子,麻繩、皮繩、草繩,粗細不一地接在一起,木軲轆的咯唧聲日夜響徹村子。已經快把全村的繩子用完了。兒子記得王五爺的話:再大的事也不能把一個村莊的勁全用完。村莊的繩子也是有限的,儘管有繩子的人家都願給他借,但總有人會站出來說話的。繩子是村莊的筋,有這些長短粗細的繩子綁住、栓住、連住、捆住、套住,才會有這麼多不相干的東西彙集在一起,組成現在的村子。沒有繩子村莊就散掉了,亂掉了。
最後一次,已經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幾年,兒子用自己唯一的一條褲子,擰成布繩接上,給父親吊下去一碗飯。那根咯咯達達的井繩,放了一天一夜才放到頭。
可是,下面沒有一點反應。
兒子又等了兩天,把繩搖上來,看見吊下去的飯絲毫未動。
兒子慌了,去找王五爺。
王五爺說,你父親大概一個人走了。他已經找到路了,那條路只能過去一個人。許多人探求到的路,都像狗洞一樣只有鑽過一個人,無法過去一個家、一個村子。你父親走得太深遠,已經沒力氣回來。
一開始他把挖掘的土裝進筐讓你吊上來。他想讓你知道腳下的地有幾層,樹和草的根扎到了第幾層。蟻、鼠、蛇蠍的洞打到了哪一層。後來他知道你的繩子和筐再無法到達那裡,他便一個人走了。他挖前面的土,堵後面的路。那是一條真正的不歸路。
你父親現在到達什麼位置我不清楚,但他一定還在村莊底下。夜深人靜時耳朵貼地,就會聽到地底下有個東西在挖洞。我一直在聽。村裡人也一直關心著這件事,不然他們不會把繩子全借給你。
早幾年,我聽到你父親的挖掘聲有點猶豫,挖挖停停。這陣子他似乎認定方向了,挖掘聲一刻不停,他挖了那麼深,其實還在村莊底下,說不定哪一天,在哪個牆角或紅柳墩下,突然開一個洞,你父親探出頭來。但他絕不會走到地上。
你父親在地下挖掘時,也一定傾聽地面上的動靜。地上過一輛車、打夯、劈柴、釘橛子,你父親都能聽見。只要地上有響動,你父親就放心了,這一村子人還沒走,等著自己呢。
虛土莊的七個人(5)
有時我覺得,你父親已上升到地表的黃土層中。或者說,就在草木和莊稼的根鬚下乘涼呢。我們撫摸麥穗和豆秧時,總能感覺到有一個人也在地下撫摸它們的根鬚。又是一個豐年啊!你父親在地下看見的,跟我們在地上看見的,是同一場豐收。
有一個人管著村莊的地下,我們就放心多了。他會引領糧食和草木的根鬚往深處扎,往有養份和水的地方扎。他會把一棵樹朝北的主根扭過頭來,向東伸去。因為他知道北邊的沙石層中沒水,而東邊的河灣下面一條條暗河湧著波瀾。我們在地上,只能看見那棵樹的頭莫名其妙向東歪了。成片的草朝東匍匐身子。
聽了我的話,兒子,你不要試圖再挖個洞下去找你父親。你找不到的,他已經成了土裡的人。每人都有一段土裡的日子。你父親正過著自己土裡的日子,別輕易打擾他。你只有在夜深人靜時耳朵貼地去聽,他會給你動靜。就像那時他在井底搖動繩子,現在,他隨便觸動一棵樹一株草的根鬚,地上面就會有動靜。
兒子,你要學會感應。
五、馮七
最早做順風買賣的人,是馮七。秋天西風起時他裝上虛土莊的麻和皮子,向東一路運到瑪納斯,在那裡把貨賣掉,再裝上瑪納斯的苞谷和麥子,運到更東邊的老奇台,人馬在那裡過一個冬天,春天又乘著東風把奇台的鹽和瓷器運到虛土莊。這個人七十歲了,看上去年紀輕輕。他的腿好好的,腰好好的,連牙都好好的沒掉一顆。
他的車軲轆換了一對又一對,馬換了一匹又一匹。風只吹老了他脊背上的皮,把後腦勺的一片頭髮吹白了。
他一輩子都順風,不順風的事不做,不順風的路不走。連放屁撒尿都順著風。後來他不做順風買賣了,幹啥事也還順風。
馮七住在村北邊的大渠邊,有時刮東風他向西走二百米,到韓老大家諞一陣串子,等到西風起了再晃悠悠回來。如果東風一直不停,刮一天一夜,他就吃住在那裡。刮北風時他會朝南走半里,到邱老二家坐上一天半日。這個人有講不完的一肚子好故事,一直講上三天三夜,外面的北風早停了,東風又起,都沒有一個人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