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圖騰想象一直蠱惑著我,那年看王志文、許晴演的《東邊日出西邊雨》,男主角建在郊外白樺林中的小木屋和當時還美得不可方物的許晴共同構成了強刺激,它符合東方陶淵明式的桃源遐思又緊扣時代的波希米亞節奏——直到前年碰到一號稱在那劇組幹過的人,才知道劇組在拍攝期間一直啃泡麵,因為離城太遠,生活極不方便。
人類的行居軌跡遠遠不像聖人和詩人描繪的那樣宏大敘事,其實就是一種無聊的輪迴,從鄉下到城裡,從城裡到鄉下,如此而已。但我們仍然被大量美國中產階級片子推動著,嚮往去一片明媚、潔淨、有序、富饒的小鎮居住,矢志不渝。
老朱實現他美國式居住夢想時是36歲,地點:華陽,代價:按揭20年。雖然是兩戶一幢的聯排別墅,但這個遺憾很容易因為其它正面因素而忽略不計——他擁有了一處草坪,擁有了從一樓至三樓竄上竄下的快樂,擁有了早餐時坐在落地窗前把刀叉碰得叮叮噹噹的音符……那幾天他常給各路朋友打電話,故作漫不經心地通知對方:歡迎到鄉下來做客。“鄉下”兩字他咬得很重,而且打給我那次,這兩字甚至特別動用了普通話。
老朱開始索然無味是在入住1個月後,繼而煩躁,繼而憤怒。實際情況是:老朱並沒有怎麼享受躺在草坪上的愜意,倒是因為一次美國式的燒烤晚宴而格外失意,粗魯而沒見過世面的哥們把雞骨頭吐得滿草坪都是,再由女賓們的高跟鞋把冬季草種踩得滿目瘡痍;一樓到三樓的奔波辛勞逐日遞增,不僅叫女兒下樓吃飯顯得無比麻煩,甚至從儲物室搬床被子到主臥也遙遠得像西天取經;最要命的是距離產生寂寞,前幾次老朱還開著“馬六”將親朋們迎來送往,但終於他挺不住了,客人們也挺不住了——按照理論距離,如果取消成都所有的紅綠燈和堵車,華陽前往市區只需20分鐘,但現實與廣告不一致,加上可以理解的心理距離(同等時間內去趟華陽比在市區裡溜達要遙遠得多),所以門前冷落鞍馬稀,所以老朱如今晚間主要是在家中守著各類電視節目,從CCTV的“新聞聯播”到SCTV的“電視點歌”,直到“再見”,直到斑馬條或雪花點…… 他懷疑自已會提前老年痴呆。
老朱在寂寞中悟出的道理是:雖然鄉下無比美好,但人是需要社會的,而不是社會需要人(除非你是一個需要每天被人民渴望覲見的領袖),住在鄉下伸手不見六指,抬頭不見鄉親,真他媽有種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的被孤立感。
悲劇是這樣開始的:在冬天裡最後一根草兒行將枯死的時候,老朱動了養一群雞的念頭,“母的可以下蛋,公的可以打鳴,熱鬧而溫暖”——於是一個美利堅中產階級式的居郊夢想,將隨著第一枚雞蛋或第一聲破曉的降臨,最終墮落成有幾千年傳統的中國老農的田舍生活。
讓中國人像美國人一樣生活還真不容易。老朱出生在蘇北一農村,村裡就出了他這一個大學生,當村長的爸爸希望他有朝一日能過上城裡人的生活,“怎麼辛辛苦苦36年,我老朱又回到了村裡?”老朱詫異地思考生活,腦子有點混亂。
與老朱“聯排”的鄰居叫老孫,老孫比老朱樂觀,老孫也比老朱有錢,老孫的樂觀與錢財促使他想要自已比老朱做得更有品位,比如老孫80多萬買的房子光裝修就花了100萬。如果你進入老孫的別墅,會發現4間廁所裡紛紛安上名牌電視機,殷勤而準確地正對著馬桶(馬桶坐墊是真皮加熱的,馬桶蓋上都有瑞典廠家特製的黃銅徽章)。後來我瞭解到,老孫小時候家裡也很窮,他36歲時才擁有第一部電視機,所以他喜歡看電視,他認為巨大的等離子電視會給他一種人生的支撐。不要因此就認為老孫是一個簡單的電器崇拜者,他也在追求藝術品位,比如說他家的樓梯扶手轉角就令人肅然起敬。
老孫把一塊上等的石材寄到義大利是因為中國的廠家無法完美地製作扶手轉角部分,那塊石材含緬玉的成分,買成42000多,運費8000多,義大利工匠加工費摺合人民幣60000多,總共花了120000左右。需要註明的是,為此轉角部分——老孫等了8個月時間。
老孫真敢把這石頭不遠萬里寄到義大利佛羅倫薩,老孫真敢把它寶貝一樣安在樓梯上,我們問過老孫理由,那一刻老孫的眼珠子迸發出一束晶瑩得發綠的光芒,他一字一句地說:“我56歲了,這扶手——就算是我給自己人生一個交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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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到鄉下來(2)
老孫真牛逼! 因為老孫敢把自已交待給一把轉角石質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