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0日,回到北平的李濟向常駐上海的中研院院長蔡元培、總幹事楊杏佛寫了一封長信,彙報安陽發掘的各項準備情況,動工初定於明年2月中旬,一些具體問題尚需儘快落實:如挖掘時通知村民,此為國辦不得阻難;挖掘地點由考古組主任決定,暫以小屯村為起點,以安陽全縣為範圍;請縣長派人核定所掘地地主損失,以便賠償;請函交通部,轉彰德電報局,同意史語所辦事處來往電報照官電收費;請轉飭地方軍隊撥二十名士兵擔負保護工作,並申明兵士須聽考古組主任指揮等等。
與弗利爾藝術館的田野發掘合作經費,他向蔡元培、楊杏佛提出建議:“斯密蘇利恩已寄到美金三千元作開辦費;每年能認美金一萬元左右。濟之意此事關係政府提倡學術誠信,不宜盡用美方經費。擬求研究院月出一千五百元左右津貼此項工作,如此則事實上可說此事主體全為中國,美國方面所出經費,只算購去英文報告出版權,此為最得體辦法。萬一研究院經費困難不能出此,只得暫用美金。諸祈斟酌示知為禱。”這些意見顯然有些書生意氣,籌措大筆經費,對於剛建立的中研院無疑是個巨大的壓力。因此李濟在1929年1月23日給傅斯年的信中,為自己的考慮不周感到歉然,“經費事勞兄籌劃,至以為感。雖不能作到,然所以為力者,已無不至矣。其實此事並不必如此費事,美國經費並無問題。弟所以有上次動議者,完全是因為一時心血來潮,想硬硬骨頭。同外國人做事,不能不如此扎扎腳。他們面子上雖說是很客氣,心裡總以老前輩自居;對於我們這種窮小子,只是提攜獎勵而已,而自己以為是站在無所不容的地位。這也未嘗不是實在情形,不過我們實在覺得難堪;自然,能擺脫他們的勢力幾分就擺脫幾分;實在沒法子,也只得像那‘猿人’似的彎著脖子走走再說,耐性等著那‘天演的’力量領著我們上那真真的人的路上去。也許我們的兒子(應該說我的)可以替我們出這口氣,希望總要有的。”李光謨:《從清華園到史語所——李濟治學生涯瑣記》,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年,302頁。 。。
第三章 加盟史語所主持考古組(9)
在那封致蔡元培、楊杏佛的信中,李濟直陳董作賓首次發掘的教訓,他寫道:“此次董君挖掘仍襲古董商陳法,就地掘坑,直貫而下;唯檢有字甲骨保留,其餘皆視為副品。雖繪地圖,亦太簡略;且地層紊亂,一無記載。故就全體論之,雖略得甲骨文(約四百片),並無科學價值。唯彥堂人極細心,且亦虛心,略加訓練可成一能手,並極願與濟合作,斯誠一幸事。”對上級知無不言,範圍也就蔡楊兩人,想不到那時也會有人過話,引起不良反應。李濟深以為悔,他在給傅斯年的信中解釋道:“彥堂為人,不但能吃苦耐勞,並且極能共事。弟極欽其為人。前函只是就事論事,然並未責彥堂個人;此為在中國一科學知識問題。不過中國社會,人(和)事多不能分,兄之所慮正是。弟因甚悔立言之不得體,以後當多加小心。”李光謨:《從清華園到史語所——李濟治學生涯瑣記》,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年,302頁。
了無機心,不講情面,直道而行,既有受父親“清高”計程車大夫思想影響,又有美國十多年的“實證”訓練養成的思維習慣。熟悉李濟的人都聽說過此前發生的一則“牙”的故事——
1928年“中原大戰”期間,被收編的國軍第六軍團第十二軍孫殿英部,“剿匪”途中,借“軍事演習”為名,用大炮和炸藥轟開了河北遵化馬蘭峪的清東陵——慈禧和乾隆兩座陵墓,用極其野蠻的手段將墓內陪葬的金銀珠寶洗劫一空。學界一位參與處理盜掘清陵善後事務的老先生,一次跟李濟談到自己撫摸過乾隆的頭骨,他對李濟說,乾隆的一口牙還儲存得很完整。出於好奇,李濟問道:“乾隆的牙,實際儲存的究竟尚有多少?”老先生答:“四十枚牙,都儲存得很整齊。”李濟脫口而出:“這不可能吧!”老先生一再宣告絕對不會錯,他曾數過。於是,李濟向他解釋,“世界上的人,包括過去的化石人、現在的野蠻人在內,沒有一個人會有四十枚牙的。”這不需要辯論,因為靈長目各科屬的動物的牙數,已是一件科學事實;正常人的牙,自有生人以來,沒有超過三十二枚的。那位先生有點侷促不安,話就沒再說下去。圈內人都知道,他是中國文物界的大佬,得罪一尊菩薩就是對所有神靈的不敬。這類“率直”引起的麻煩,在李濟未來的歲月裡還會層出不窮。
生活要磨去人的稜角,而事業恰恰需要稜角。李濟追求真理的科學思想與世俗社會講究“面子”的觀念,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