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七家詞選》說吳詞“運意深遠,用筆幽邃,煉字煉句,迥不猶人”。他把煉字煉句和運意用筆結合起來說,是正確的。如“雁起青天,數行書似舊藏處”,用“起”字不用“過”字,足見煉字之功。“過”是經過,“起”是生起,藉以見出作者從沉思中突然驚醒,忽見數行雁字橫空而起,如用“過”字就不能摹出這種思想狀態。還有“數行書”三字也是鍛煉出來的,它既寫雁字,也兼寫石匱山中夏禹藏書中的字,一筆而兩面俱到。又如“岸鎖春船,畫旗喧賽鼓”,“春”是煉字,關合著今日的秋船與未來的春船,也是一筆而兩面俱到。“喧”字亦煉得好,喧是聲音,屬聽覺,是賽鼓所發出來的,畫旗是可見而不可聽的,現在把“喧”分屬於畫旗與賽鼓,則把聽覺與視覺合而為一,使人既看到畫旗的飄揚,又聽到賽鼓的喧闐。還有,詞中煉句,不但使一句中無多餘的字,而且能關聯上下文。如我們前面已經說過的,上片的“無言倦憑秋樹”和下片的“同剪燈語”都是如此。有此二句,便可以情、意為經,以景、事為緯,把全詞貫串起來。可見不管煉字、煉句、都是有關內容、有關全句以至全篇的。有人批評吳文英詞只有詞藻的塗飾,典故、套語的堆砌,沒有感情,沒有意境,這顯然是一種誤解。我們即使就這首《齊天樂》來看,也並非如此。(萬雲駿)
踏莎行
吳文英
潤玉籠綃,檀櫻倚扇,繡圈猶帶脂香淺。榴心空疊舞裙紅,艾枝應壓愁鬟亂。午夢千山,窗陰一箭,香瘢新褪紅絲腕。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
這也是一首感夢懷人之作,時間是端午佳節。上片寫人,首三句描繪的是:軟綃輕籠著瑩潤的玉膚,彩扇半遮住檀紅的櫻唇,繡花圈飾散發出脂粉的幽香。這是從脂膚、雙唇和服飾點出伊人的年齡、妝扮與姿態。“榴心”兩句,先從石榴紅的舞裙暗示伊人歌女的身份,再從鬢髮散亂暗示她小睡乍醒的神情。“榴心”、“艾枝”點出端午節令,“空”字、“愁”字說明伊人無心歌舞,不事梳妝的嬌態。
下片首兩句先寫午夢方醒,揭出上片全為夢境。“千山”句用李賀《四月》詩意:“曉涼暮涼樹如蓋,千山濃綠生雲外。”以雲外千山形容夢境之遙遠悠忽,然而醒後炎陽高照,窗前日影才移一箭之地,又可見午夢何其短促,這又頗具一枕黃粱的味道。接著作者思緒又躍迴夢中,“香瘢”句借伊人手腕印痕說明消瘦之甚。“紅絲腕”,即以紅色絲線繫於腕上,這是端午習俗,用以避邪。“香瘢”指舊日紅絲系腕所留的印痕,“新褪”指目前紅絲直往下褪,表明近來日益消瘦。此是以夢中伊人的瘦損,引出作者因之而生的憐念。
“隔江”兩句寫雨聲驚夢,其中景緻,李廌《虞美人》上片彷彿似之:“玉闌干外清江浦,渺渺天涯雨,好風如扇雨如簾,時見岸花汀草漲痕添。”江雨細密,菰葉搖綠,所展現的是蔥鬱的初夏晚景,但對作者來說,卻與一般人的感覺迥乎不同,他觸景生愁,滿目淒涼,禁不住發出悲秋的幽思。
本詞不用典,也不堆砌,可又並不好懂,其故安在呢?這大概是由於脫離了傳統寫法的軌道。歷來作詞都講求章法、句法、字法,在運意佈局方面要求脈絡清楚、前後貫串、層次井然。對小令的要求雖然不像長調那樣嚴格,但亦不可全無規格,試以晏幾道《臨江仙》為例: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這首詞寫的亦是感夢懷人。上片先寫酒醒夢迴,再寫人去樓空以後的思念。下片回憶當年與伊人相見,並描繪了她所穿的心字羅衣,她的琵琶傳情。末兩句與首句呼應,點出如今見月懷人,因而引起物是人非之慨。詞中以虛字“記得”、“當時”、“曾照”等貫串詞意,無論是敘事或抒情,做到曲折含蓄而又前後呼應,層次分明。這也是一般人所熟悉的寫法,較易領會接受。與此相比,可以看出夢窗這兩首小詞的表現方法是完全不同的。
張炎稱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斷。”(《詞源》)王國維則以“映夢窗、零亂碧。”(《人間詞話》)一語以概括之。兩者雖都是貶語,卻是以傳統的眼光從反面道出箇中奧秘。《踏莎行》詞的結構如同散落的珍珠,句子之間不用虛字相連,首尾既乏呼應,敘述也無層次,時敘時而顛倒,脈絡更無跡可求。在構思上則專寫自身內心意識,用跳躍變幻的方式傳達出作者的感受和印象,類似的手法在李賀、李商隱筆下也有出現,可以說頗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