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是因為他能夠曲折深微地寫出物件的細微心理狀態,連這種女子特有的口吻也刻畫得維妙維肖,大有呼之欲出之概。誰說中國古典詩詞不善摹寫人物,請看這首詞,不過用了五十一字,便寫出一個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纖破新橙”──這是富於暗示力的特寫鏡頭。出現在觀眾眼前的,僅僅是兩件簡單的道具(並刀,幷州出產的刀子;吳鹽,吳地出產的鹽。)和女子一雙纖手的微細動作,可那女子刻意討好對方的隱微心理,已經為觀眾所覺察了。
“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室內是暖烘烘的幃幕,刻著獸頭的香爐輕輕升起沉水的香菸。只有兩個人相對坐著,女的正調弄著手裡的笙,試試它的音響;男的顯然也是精通音樂的,他從女的手中接過笙來,也試吹了幾聲,評論它的音色的音量,再請女的吹奏一支曲子。
這裡也僅僅用了三句話,而室內的氣氛,兩個人的情態,彼此的關係,男和女的身分,已經讓人們看得清清楚楚了。
但最精采的筆墨還在下片。
下片不過用了幾句極簡短的語言,卻是有層次,有曲折,人物心情的宛曲,心理活動的幽微,在簡潔的筆墨中恰到好處地揭示出來。
請看:
“向誰行宿”──“誰行”,哪個人,在這裡可以解作哪個地方。這句是表面親切而實在是小心的打探。乍一聽好像並不打算把他留下來似的。
“城上已三更”──這是提醒對方:時間已經不早,走該早走,不走就該決定留下來了。
“馬滑霜濃”──顯然想要對方留下來,卻好像一心一意替對方設想:走是有些不放心,外面天氣冷,也許萬一會著涼;霜又很濃,馬兒會打滑……。我真放心不下。
這樣一轉一折之後,才直截了當說出早就要說的話來:“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你看,街上連人影也沒幾個,回家去多危險,你就不要走了吧!
真是一語一試探,一句一轉折。我們分明聽見她在語氣上的一鬆一緊,一擒一縱;也彷彿看見她每說一句話同時都偵伺著對方的神情和反應。作者把這種身分、這種環境中的女子所顯現的機靈、狡猾,以及合乎她身分、性格的思想活動,都逼真地摹畫出來了。
這種寫生的技巧,用在散文方面已經不易著筆,用在詩詞方面就更不容易了。單從技巧看,不能不叫人承認周邦彥實在是此中高手。(劉逸生)
慶春宮·雲接平岡
周邦彥
雲接平岡,山圍寒野,路回漸轉孤城。衰柳啼鴉,驚風驅雁,動人一片秋聲。倦途休駕,淡煙裡,微茫見星。塵埃憔悴,生怕黃昏,離思牽縈。華堂舊日逢迎,花豔參差,香霧飄零。弦管當頭,偏憐嬌鳳,夜深簧暖笙清。眼波傳意,恨密約,匆匆未成。許多煩惱,只為當時,一餉留情。
周邦彥在宋代被公認為“負一代詞名”(《詞源》下)的人,其詞在當時就廣為流傳,陳鬱《藏一話腴外編》雲“邦彥“二百年來,以樂府獨步”。《慶春宮》是其代表作之一。
此首是羈旅傷別詞。上片寫羈旅離思。詞人一開章就以鋪敘手法,勾勒了旅途秋景:舒捲秋雲遠接平岡,一片寒野蕭疏,四面群山環繞,峰迴路轉,只見孤城一座。詞中的“寒”、“孤”二字,覆蓋在三個詞句上,使所勾勒的山、岡、雲、野、路、城,都籠罩在孤寒寂寥的氛圍中,詞人的羈旅愁情從景物中託筆而出。這一片孤寂的靜景已滿含羈愁,下面一個對仗句“衰柳啼鴉,驚風驅雁”,更將這滿布秋愁的畫面上,點上了鴉啼雁唳、衰柳簌簌、驚風颯颯的有聲有色之動景,豈不更加濃了羈愁抑鬱之情。在“柳”、“鴉”、“風”、“雁”之前冠以“衰”、“啼”、“驚”、“驅”幾個動詞,將秋景的情韻也就更加深化了。這些情景交融的詩句,正體現了作者筆法之精妙,正如賙濟所說:“勾勒之妙,無如清真,他人一勾勒便薄,清真愈勾勒愈厚”(《介存齋論詞雜著》)。“動人一片秋聲”一句,在前面景物層層鋪敘、渲染之後,以直抒胸臆道出,語平易而情深。“倦途休駕”以下六句,則是邊敘寫羈旅生涯,邊描繪途中景色,寫景、論事、抒情三者融為一體,有力地塑造了天涯遊子的形象。“倦途”“憔悴”二詞,既是勾勒了遊子的憔容倦態,更揭示了其內心的愁苦,而“離思牽縈”一句,正點出了愁苦之因。“淡煙裡,微茫見星”二句,展示了一幅黃昏黯淡、煙靄迷濛、疏星閃爍的朦朧意境,為畫面的秋寒、羈愁更抹上幾筆冷色。這正如強煥所說:“撫寫物態,曲盡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