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詞構成的境界,確如賙濟所說:“上片,若有意,若無意,使人神眩。”(《宋四家詞選》)而周邦彥的心胸,又當如陳世所說:“不必以詞勝,而詞自勝。風致絕佳,亦見先生胸襟恬淡”《雲韶集》。足見周邦彥的詞以典雅著稱,又被推為集大成詞人,其詞作固然精工絕倫,而其思想境界之高超,實尤為其詞作之牢固基礎。(金啟華)
少年遊·朝雲漠漠散輕絲
周邦彥
朝雲漠漠散輕絲,樓閣淡春姿。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門外燕飛遲。而今麗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不似當時,小樓衝雨,幽恨兩人知。
北宋初期的詞是《花間》與《尊前》的繼續。《花間》、《尊前》式的小令,至晏幾道已臻絕詣。柳永、張先在傳統的小令之外,又創造了許多長詞慢調。柳永新歌,風靡海內,連名滿天下的蘇軾也甚是羨慕“柳七郎風味”(《與鮮于子駿書》)。但其美中不足之處,乃未能輸景於情,情景交融,使得永珍皆活,致使其所選情景均並列單頁畫幅。究其緣故,蓋因情景二者之間無“事”可以聯絡。這是柳詞創作的一大缺陷。周邦彥“集大成”,其關鍵處就在於,能在抒情寫景之際,滲入一個第三因素,即述事。因此,周詞創作便補救了柳詞之不足。讀這首小令,必須首先明確這一點。
這首令詞寫兩個故事,中間只用“而今麗日明金屋”一句話中“而今”二字聯絡起來,使前後兩個故事─亦即兩種境界形成鮮明對照,進而重溫第一個故事,產生無窮韻味。
上片所寫乍看好像是記眼前之事,實則完全是追憶過去,追憶以前的戀愛故事。“朝雲漠漠散輕絲,樓閣淡春姿”。這是當時的活動環境:在一個逼仄的小樓上,漠漠朝雲,輕輕細雨,雖然是在春天,但春天的景色並不濃豔,他們就在這樣的環境中相會。“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門外燕飛遲。”三句說雲低雨密,雨越下越大,大雨把花柳打得一片憔悴,連燕子都因為拖著一身溼毛,飛得十分吃力。這是門外所見景色。“泣”與“啼”,使客觀物景染上主觀情感色彩,“遲”,也是一種主觀設想。門外所見這般景色,對門內主人公之會晤,起了一定的烘托作用。但此時,故事尚未說完。故事的要點還要等到下片的末三句才說出來,那就是:兩人在如此難堪的情況下會晤,又因為某種緣故,不得不分離。“小樓衝雨,幽恨兩人知。”“小樓”應接“樓閣”,那是兩人會晤的處所,“雨”照應上片的“泣”、“啼”、“重”、“遲”,點明當時,兩人就是衝著春雨,踏著滿街泥濘相別離的,而且點明,因為懷恨而別,在他們眼中,門外的花柳才如泣如啼,雙飛的燕子也才那麼艱難地飛行。這是第一個故事。
下片由“而今”二字轉說當前,這是第二個故事,說他們現在已正式同居:金屋藏嬌。但這個故事只用十個字來記述:“麗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這十個字,既正面說現在的故事,謂風和日麗,桃花明豔,他們在這樣一個美好的環境中生活在一起;同時,這十個字,又兼作比較之用,由眼前的景象聯想以前,並進行一番比較。“不似當時”,這是比較的結果,指出眼前無憂無慮在一起反倒不如當時那種緊張、悽苦、懷恨而別、彼此相思的情景來得意味深長。
弄清楚前後兩個故事的關係,瞭解其曲折的過程,對於詞作所創造的意境,也就能有具體感受。這首詞用筆很經濟,但所造景象卻耐人深思。彷彿山水畫中的人物:一頂箬笠底下兩撇鬍子,就算一個漁翁;在藝術的想象力上未受訓練的,是看不出所以然的。這是周邦彥藝術創造的成功之處。(吳世昌)
少年遊·並刀如水
周邦彥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這首詞,不外是追述作者自己在秦樓楚館中的一段經歷;這類事,張端義《貴耳錄》載:“道君(按:即宋徽宗)幸李師師家,偶周邦彥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床下。道君自攜新橙一顆,雲江南初進來。遂與師師謔語。邦彥悉聞之,隱括成《少年遊》雲……”這種耳食的記載簡直荒謬可笑。皇帝與官僚同狎一妓,事或有之,走開便是,何至於匿伏床下,而事後又填詞暴露,還讓李師師當面唱給皇帝聽。皇帝自攜新橙,已是奇聞,攜來僅僅一顆,又何其乞兒相?在當時士大夫的生活中,自然是尋常慣見的,所以它也是一種時興的題材。然而這一類作品大都鄙俚惡俗,意識低下,使人望而生厭。周邦彥這一首之所以受到選家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