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說他的笑容多麼好看,但是他一笑起來,臉就泛起光彩,使他平時總是陰沉著的面容改了樣子,平添了某種刁鑽刻薄的神情。他的笑容來得很慢,常常是從眼睛開始也就消失在眼梢上。另外,他的微笑給人以一種色慾感,既不是殘忍的,也不是仁慈的,令人想到森林之神的那種獸性的喜悅。正是他的這種笑容使我提出一個問題。
“從你到巴黎以後鬧過戀愛嗎?”
“我沒有時間幹這種無聊的事。生命太短促了,沒有時間既鬧戀愛又搞藝術。”
“你可不象過隱士生活的樣子。”
“這種事叫我作嘔。”
“人性是個討厭的累贅,對不對?”我說。
“你為什麼對我傻笑?”
“因為我不相信你。”
“那你就是個大傻瓜。”
我沒有馬上答話;我用探索的目光盯著他。
“你騙我有什麼用?”我說。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
我笑了。
“叫我來說吧。我猜想你是這樣一種情況。一連幾個月你腦子裡一直不想這件事,你甚至可以使自己相信,你同這件事已經徹底絕緣了。你為自己獲得了自由而高興,你覺得終於成為自己靈魂的主人了。你好象昂首於星斗中漫步。但是突然間,你忍受不住了。你發覺你的雙腳從來就沒有從汙泥裡拔出過。你現在想索性全身躺在爛泥塘裡翻滾。於是你就去找一個女人,一個粗野、低賤、俗不可耐的女人,一個性感畢露令人嫌惡的畜類般的女人。你象一個野獸似地撲到她身上。你拼命往肚裡灌酒,你憎恨自己,簡直快要發瘋了。”
他凝視著我,身子一動也不動。我也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眼睛。我說得很慢。
“我現在要告訴你一件看來一定是很奇怪的事:等到那件事過去以後,你會感到自己出奇地潔淨。你有一種靈魂把肉體甩脫掉的感覺,一種脫離形體的感覺。你好象一伸手就能觸控到美,倒彷彿‘美’是一件撫摸得到的實體一樣。你好象同颯颯的微風、同綻露嫩葉的樹木、同波光變幻的流水息息相通。你覺得自己就是上帝。你能夠給我解釋這是怎麼回事嗎?”
他一直盯著我的眼睛,直到我把話講完。這以後他才轉過臉去。他的臉上有一種奇怪的神情,我覺得一個死於酷刑折磨下的人可能會有這種神情的。他沉默不語。我知道我們這次談話已經結束了。
'22'二十二
二十二
我在巴黎定居下來,開始寫一個劇本。我的生活很有規律;早上工作,下午在盧森堡公園或者在大街上漫步。我把很多時間消磨在盧佛爾宮裡,這是巴黎所有畫廊中我感到最親切的一個,也是最適於我冥想的地方。再不然我就在塞納河邊悠閒地打發時間,翻弄一些我從來不想買的舊書。我東讀兩頁、西讀兩頁,就這樣熟悉了不少作家。對這些作家我有這種零星的知識也就完全夠用了。晚飯後我去看朋友。我常常到施特略夫家去,有時候在他家吃一頓簡便的晚飯。施特略夫認為做義大利菜是他的拿手,我也承認他做的義大利通心粉遠比他畫的畫高明。當他端上來一大盤香噴噴的通心粉,配著西紅柿,我們一邊喝紅葡萄酒,一邊就著通心粉吃他家自己烘烤的麵包的時候,這一頓飯簡直抵得上皇上的御餐了。我同勃朗什·施特略夫逐漸熟起來。我想,可能因為我是英國人,而她在這裡認識的英國人不多,所以她很高興看到我。她心地單純,人總是快快活活,但是她一般不太愛說話。不知道為什麼,她給我一個印象,彷彿心裡藏著什麼東西似的。但是我也想過,這也許只是因為她生性拘謹,再加上她丈夫心直口快、過於饒舌的緣故。戴爾克心裡有什麼話都憋不住,就是最隱秘的事也毫無避諱地公開和你討論。他的這種態度有時候叫他妻子感到很尷尬。我見到她惱羞成怒只有一次。那次施特略夫非要告訴我他服瀉藥的事不可,而且說得繪聲繪色。在他給我描述這件災禍時,他的臉色一本正經,結果我差點兒笑破了肚皮,而施特略夫太太則窘得無地自容,終於冒起火來。
“你好象願意把自己當個傻瓜似的,”她說。
當他看到自己的老婆真的生起氣來的時候,他的一對圓眼睛瞪得更圓了,眉毛也不知所措地皺了起來。
“親愛的,你生我的氣了嗎?我再也不吃瀉藥了。這都是因為我肝火太旺的緣故。我整天坐著不動。我的運動不夠。我有三天沒有……”
“老天啊,你還不閉嘴!”她打斷了他的話,因為氣惱而迸出眼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