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絲不苟,連國王都叫我德·旺德奈斯小姐。她瞭解了我的精神和生活狀況,握住我的手吻起來,還有一滴快活的眼淚掉在上面。角色突然調換了;給予如此崇高的讚揚:“這便是我企盼的主人、這便是我的夢想!”她這種念頭在迅疾表達之前就被理解了。她這舉動表現的謙恭其實是高尚,愛情是在禁絕肉慾的區域中流露出來的;這些只在天上才有的感情,像一陣暴雨激盪我的心,使我自慚形穢。我感到自己渺小得很,真想死在她的腳下。
“啊!無論在什麼方面,您總是勝我們一籌,”我說道,“您怎麼能懷疑我呢?亨利埃特,您剛才確曾懷疑過。”
“不是懷疑現在,”她接上說,一邊溫柔地看著我,只是在我面前,她那明亮的眼神才蒙上一種難以形容的溫柔,“不過,見到您這樣儀表非凡,我心中暗想:‘怕只怕哪個女子慧眼識珠,看出您心中隱藏的珍寶,因而崇拜您,把費利克斯從我們手中奪走,把這裡的一切全毀掉,也把我們對瑪德萊娜的計劃打亂了。”
“總提瑪德萊娜!難道我是忠於瑪德萊娜的嗎?”我詫異地說;我這態度使她只有五分傷心。
我們沉默了,不巧德·莫爾索先生來了,打破了我們的沉默。我心事重重,又不得不應酬他,談話處處碰到難題;我坦率地回答國王所制定的政策,伯爵總覺得不對頭,逼著我解釋陛下的意圖。儘管我有意轉移話題,問他的馬養得如何,農業生產的年景怎樣,問他對五座田莊是否滿意,原來的林蔭路的樹木要不要代掉,可是他總扯到政治上來,那頑固的勁頭,同戲弄人的老處女、執拗的孩子一樣;這也不足為奇,這種人總愛闖光亮的地方,碰回去再來,執迷不悟,絮聒得令人心煩,就像綠頭蠅撲在玻璃窗上嗡嗡噪耳。亨利埃特在一旁默默無語。年輕人談起政治就容易激動,我想結束這場談話,就哼哈地答應著,免得進行無益的爭論。然而,德·莫爾索先生卻聰明得很,怎能覺察不出我表面禮貌、實則怠慢的態度。他見我』總是隨聲附和,便惱火了,眉頭直扭動,黃眼珠射出光束,酒糟鼻子更紅了,正如我頭一次見他犯瘋病那天一樣。亨利埃特哀求地看了我幾眼,讓我明白她不能像為孩子辯護或保護他們那樣,為了我運用她的權威。於是,我認真回答伯爵的問話,十分巧妙地控制住他那多疑的思想。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這句話,她自言自語重複了幾遍,宛如輕風傳至我的耳畔。繼而,她見氣氛適宜,有了把握,才插進來,停下腳步對我們說:“你們實在煩死人了,先生們,你們知道嗎?”
經這一問,伯爵才想起順從女子的騎士風度,停止談論政治了。我們改變話題,談一些家常瑣事,反過來又令他厭倦;於是他說,總在一塊地方兜圈子,他腦袋都暈了,說罷丟下我們,徑自走了。
我的悲觀的推測是準確的。十五年來,這個山谷的旖旎風光。溫暖的氣候、明朗的天空,以及銷人魂魄的詩情畫意,曾平復了這個病人急躁的怪脾氣,現在卻喪失了效力。其他男人到了這種年紀,脾氣該消失的消失,稜角該磨平的磨平,而這位老貴族的刻薄性格卻有增無已。幾個月來,他為唱反調而唱反調,毫無緣由,也不解釋他的看法,什麼事都要追根問底,有一點遲誤、一個口信,他就不安起來,還總是干涉家庭雜條,過問生活瑣事,不給別人一點自主權,致使他夫人和僕役都不勝其煩。從前,沒有特別緣故,他向來不發火,現在卻動輒大發雷霆。也許他從前要治家業,經營農事,生活忙忙碌碌,整天動腦筋,操心的事情很多,注意力分散,也就顧不上發脾氣了。現在大不一樣,終日無所事事,心裡便總琢磨自己的病;沒有外面的奔波,思想集中到一點,舊病也就隨之復發,精神“自我”支配了肉體“自我”。他找病自醫,查閱醫書,以為自己得了書中描述的病症,於是採取了種種養身之道;然而,他的要求聞所未聞,花樣層出不窮,難以預料,因而也無法滿足。有時他怕聽響聲,等伯爵夫人精心安排,使他周圍悄然無聲之後,突然他又抱怨自己像在墓穴裡,說是在沒有響動與苦修院死一般的寂靜之間,還有一種中間狀態。有時他裝作對世事完全淡漠,於是全家人都鬆了口氣,孩子們該玩就玩,家務事該幹就幹,不會受到他的絲毫指責;不料就在歡鬧聲中,他猛然哀嚎道:“想要我的命啊!”“親愛的,若是有什麼妨礙您的孩子,您就準能猜得出來。”他對妻子說,故意拿出尖刻冷峭的聲調,愈發顯得蠻不講理。他觀察氣候的最細微變化,隨時增減衣裳,無論做什麼,總是先看晴雨表。儘管他夫人像對待孩子那樣照顧他,他還是覺得什麼飯食都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