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樣的氣氛中,司馬遷跨進了他的極不吉利的三十七歲,也就是天漢二年,公元前九十九年。
四
終於要說說那個很不想說的事件了。
別人已經說過很多遍。我要用自己的方式來說,儘量簡短一點。
這是一個在英雄的年代發生的悲慘故事。
匈奴無疑是漢朝最大的威脅,彼此戰戰和和,難有信任。英氣勃勃的漢武帝當政後,對過去一次次讓漢家女兒外嫁匈奴來乞和的政策深感屈辱,接連向匈奴出兵而頻頻獲勝,並在戰爭中讓大家看到了傑出的將軍衛青和霍去病。匈奴表面上變得馴順,卻又不斷製造麻煩,漢武帝怎麼能夠容忍?便派將軍李廣利帶領大隊騎兵征討匈奴。這時又站出來一位叫李陵的將軍,歷史名將李廣的孫子,他聲言只需五千步兵就能戰勝匈奴,獲得了漢武帝的准許。李陵出戰後一次次以少勝多,戰果累累,但最後遇到包圍,寡不敵眾,無奈投降。
漢武帝召集官員討論此事,大家都落井下石,責斥李陵。問及司馬遷時,他認為李陵已經以遠超自己兵力的戰功,擊敗了敵人,只是身陷絕境才作出此番選擇。憑著他歷來的人品操守,相信很快就會回來報效漢廷。
漢武帝一聽就憤怒,認為司馬遷不僅為叛將辯護,而且還間接地影射了李廣利的主力部隊不得力,因此下令處死司馬遷。
為什麼不能影射李廣利的主力部隊?因為李廣利的妹妹是漢武帝最寵愛的李夫人。李夫人英年早逝,臨終前託漢武帝好生照顧哥哥。漢武帝出於對李夫人的思念,也就以極度的敏感保護著李廣利。這一切,都是司馬遷在回答漢武帝回話時想不到的。
說是處死,但沒有立即執行。當時的法律有規定,死刑也還有救,第一種辦法是以五十萬錢贖身,第二種辦法是以“腐刑”代替死刑。
司馬遷家庭貧困,根本拿不出那麼多錢來。他官職太低,得不到權勢人物的疏通。以前的朋友們,到這時都躲得遠遠的,生怕惹著了自己什麼。連親戚們也都裝得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這回事一樣,誰也不願意湊一點錢來救命。這時候,司馬遷只好“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中”。
司馬遷在監獄裡靜靜地等了一陣,也像是什麼也沒有等。他很明白地知道,自己的選擇只有兩項了:死,或者接受“腐刑”。
死是最簡單、最自然的。在那個瀰漫著開疆拓土之勢、征戰殺伐之氣的時代,人們對死亡看得比較隨便。司馬遷過去侍從漢武帝出巡時,常常看到當時的大官由於沒有做好迎駕的準備而自殺,就像懊喪地打一下自己的頭一樣簡單,周圍的官員也不以為意,例如當時河東太守和隴西太守都是這樣死的。這次李陵投降的訊息傳來,不久前報告李陵戰功的官員也自殺了。據統計,在李陵事件前二十餘年,漢武帝所用的五位丞相中,有四位屬於非自然死亡。因此,人們都預料司馬遷必定會選擇痛快一死,而沒有想到他會選擇腐刑,承受著奇恥大辱活下來。
出乎意料的選擇,一定有出乎意料的理由。這個理由的充分呈現,需要千百年的時間。
腐刑也沒有很快執行,司馬遷依然被關在監獄裡。到了第二年,漢武帝心思有點活動,想把李陵從匈奴那邊接回來。但從一個俘虜口中聽說,李陵正在幫匈奴練兵呢。這下又一次把漢武帝惹火了,立即下令殺了李陵家人,並對司馬遷實施腐刑。
剛剛血淋淋地把一切事情做完,又有訊息傳來,那個俘虜搞錯了,幫匈奴練兵的不是李陵,而是另一個姓李的人。
五
司馬遷在監獄裡關了三年多,公元前九十六年出獄。
那個時代真是有些奇怪,司馬遷剛出獄又升官了,而且升成了不小的“中書令”。漢武帝好像不把受刑、監禁當一回事,甚至,他並沒有把罪人和官員分開來看,覺得兩者是可以頻繁輪班的。
不少雄才大略的君主是喜歡做這種大貶大升的遊戲的,他們在這種遊戲中感受著權力收縱的樂趣。
升了官就有了一些公務,但此時的司馬遷,全部心思都在著述上了。
據他在《 報任安書 》裡的自述,那個時候的他,精神狀態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過去的意氣風發再也找不到了。
僕以口語遭遇此禍,重為鄉黨戮笑,汙辱先人,亦何面目覆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
這段自述通俗似白話文,不必解釋了。總之,他常常處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