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士子又擦了一把汗,揉了揉太陽穴,努力讓自己安定下來。風雨軒裡鴉雀無聲,一會,大家聽到了誦詩聲:
嘯臺低,吹臺高,
臺上瓦礫生黃蒿。
登臺弔古逢吾曹,
故人誰歟今邊韶。
大梁本是霸王地,
至今白沙三丈沒城壕。
五季如風青城虜,
惟有信陵死不腐。
中原蕩蕩不自立,
金戈蹂踐徒辛苦。
當年汴水入泗流,
清明上河尚可遊。
南下朱仙四十里,
大車轔轔,小車轆轆,
徹夜何時休?
一自河決汴流斷,
中州貧索來寇亂。
錦衣甘食皆河兵,
哪有健兒習征戰?
君來蔡州營,
我去宋州城。
宋蔡相望列三帥,
千群邊馬仍橫行。
爾我少年容易老,
王粲從軍歡情少。
飲我酒,為君歌,
金梁水月吹酒波。
試看戰骨白,
豈惜朱顏酡。
報關俠士不可見,
只有憲王樂府堪吟哦。
很長一會不見再有誦詩聲發出,眾士子知道背完了。當著這位顯赫詩人的面,一口氣背下這首長篇歌行,不錯不漏,不停不頓,大家對這位士子的記憶力和膽氣所傾倒,風雨軒裡響起一陣鼓掌聲。
張之洞也不由得擊節讚歎:“好,這樣長的一首詩,難得你一氣背完。這首詩作於同治元年。我當時春闈未捷,來到河南堂兄幕中。那時幕中有一個叫邊韶的人和我意氣相投,我於是寫了這首詩送給他。爾我少年容易老。不知不覺間二十多年過去了,現在真的老了。當時和你們差不多大,正是目空一切好說大話的年歲。這位朋友能背得這麼流利,看來是喜歡這首詩。李賀說‘少年心事當拏雲’,年輕人有點目空一切好說大話,也不是太壞的毛病。諸位是我的知己,我今天就非得說點詩不可了!”
撫臺原來是這樣的熱血熱腸可親可愛,在楊深秀的帶動下,風雨軒內外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掌聲。
“論中國的詩,自然首推唐詩。唐詩之後,宋詩別是一路,也是高峰。國朝初期,有個詩壇泰斗,乃大名鼎鼎的王漁洋,他論詩高標神韻。這神韻之說,便是為唐詩定的調子。乾隆時期,又出了個詩壇泰斗,乃長壽老人翁方綱,他論詩標出一個肌理。這肌理主要來源於他對宋詩的領悟。近世作詩崇尚宋人,便是受翁氏的影響。”
眾人都被帶進了詩的天國。此刻晉陽書院的風雨軒,如同九天玄宮海外洞府,只見珠玉飛濺花香飄溢,沒有半點塵世的囂雜,凡俗的瑣屑。
“鄙人論唐詩不同於王漁洋,獨標一個風字;論宋詩有別於翁方綱,特重一個骨字。”
年輕士子最不喜歡的就是因舊襲故,最有興趣的就是標新立異,尤其是學問上的新奇之說,更是對他們吸引力最大。撫臺自家獨得之學說,立即振奮了他們的精神。
“若把風字說得具體點,便是風流。諸位,這風流二字,可不是時下所謂的吟風弄月,拈花惹草,秦樓楚館,作狎邪遊等意思。”
撫臺這幾句風趣的話,引起了年輕士子們的會心之笑。
“唐人眼中的風流,包含的內容異常豐富,囊括人品人性、德行才華方面諸多美好資質。比如張九齡的‘雄圖不足問,惟想更風流’。這裡的風流,便是指的才華縱橫,文采斐然,不拘常禮,通脫曠達。再如李白的《 贈孟浩然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這裡的風流,就是指的超凡脫俗的風度人品和卓爾不群的文采才情。這種風流,不但使李白傾心,也讓當時普天下的唐人豔羨。所以杜甫詠宋玉,就說‘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宋玉的風流,就連詩聖杜老夫子都想師事於他。”
風雨軒裡又是一片歡快的笑聲。
“至於司空表聖所說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這風流便象徵著一種詩文的最高氣象。這種氣象含蓄蘊藉,韻味無窮,而又不可以跡尋之,正是羚羊掛角,渾然無跡。可謂風流二字的最大內涵了。所以鄙人認為,論唐詩,切不可忽視唐詩的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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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觀摩洋技(12)
撫臺對唐詩研究的真學問,使士子們由衷歎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