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著,我走出書庫,從掛在爐旁的大衣口袋掏出手風琴,拿來坐在她身邊。我雙手插進琴盤兩側的皮帶,按了幾個和音。
“真是動聽!”她說,“聲音像風?”
“風本身。”我說,“做出能發各種聲音的風,再加以組合。”
她悄然閉目,傾聽這和音。
我在能想起的範圍內一個接一個彈奏和音,並用右手指探索似的按動音階。旋律固然無從記起,但無所謂,只消像風一樣讓她聽手風琴聲音即可,像鳥一樣把心交給風即可,別無他求。
我不能拋棄心,我想。無論它多麼沉重有時多麼黑暗,但它還是可以時而像鳥一樣在風中曼舞,可以眺望永恆。我甚至可以使自己的心潛入這小小手風琴的聲音之中。
建築物外面颳風的聲音似乎傳到我的耳畔。是冬天的寒風在鎮上往來流竄。風繞過高高聳立的鐘塔,穿過橋下,搖曳河岸排列的垂柳。它拂動森林無數的枝條,掠過草原,吹響廠區的電線,拍打門扇。獨角獸們在風中凍僵,人們在家裡悄然屏息。我合上眼瞼,在腦海中推出鎮上的諸多場景:河中沙洲,西牆角樓,林中電站,老人們所坐官舍門前的陽光,河中水深流緩之處,獨角獸們俯身飲水,運河石階上隨風起伏的青青夏草。此外還記得電站後面的小塊農田,舊兵營西面的草地,東面森林圍牆腳下殘存的房屋和古井。
繼而又想在此見到的各色人等:鄰室的大校,官舍中居住的老人,電站管理員,還有那個看門人——他們大概正在各自的房間裡諦聽窗外呼嘯的夾雪寒風。
我將永久失去這一幅幅景緻和一個個人,當然也包括她。但我將一如昨日那樣銘記著這個世界和這裡的人們,直到永遠。縱使這個鎮子在我看來不自然且不正常,縱使這裡的人們失去了心,那也絕非他們的過錯。我甚至可能懷念那個看門人。他也不過是連線在鎮子這條牢固鎖鏈中的一環。某種力量建造了牢不可破的圍牆,人們只是被吞噬在裡面而已。我恍惚覺得自己可以愛鎮上的所有風景和所有人。我不能住在這裡,但我愛他們。
這當兒,有什麼微微撥動我的心絃。一個和音彷彿尋覓什麼似的驀地駐留在我心中。我睜開眼睛,再度按出這個和音。並用右手探索其中的單音。花了好些時間,終於找出了開頭的4 個音。這4 個音宛如太陽溫柔的光線,從空中款款飄落在我的心田。這4 個音尋求我,我尋求這4 個音。
我按住一個和音鍵,反覆依序彈這4 個音。4 個音尋求下面幾個音和另外的和音。我首先試著找另一和音。和音當即找出。捕捉旋律多少遇到點麻煩,好在開頭4 個音把我引向其次5 個音。別的和音和三個音又接踵而來。
這便是歌曲。不完全,是開頭一節。我再三按動這3 個和音和12個音。應該是我熟悉的歌。
《少年丹尼》!
我閉上眼睛,接著往下彈。一旦想起歌名,後面的旋律與和音便水到渠成地從指尖連連湧出。我一口氣彈了幾次。我清楚地感覺出旋律滋潤心田,整個緊繃繃的身體為之釋然。聽到這許久沒有聽過的樂曲,我得以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身體是何等由衷地渴求它。由於失去音樂的時間過於長久,以致我甚至已不能對它產生飢渴之感。音樂使我被漫長的冬季凍僵的身心舒展開來,賦予我的眼睛以溫煦親切的光芒。
我似乎可以感覺出鎮子本身在音樂中喘息。鎮中有我,我中有鎮。鎮子隨著我身體的晃動而呼吸而搖擺。圍牆也在動在騰挪。我覺得圍牆簡直就是我自身的面板。
我久久、久久地反覆彈這支曲子,然後把樂器脫手置於地板,憑牆合目。我再次感覺出身體的晃動。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恍若我自身。圍牆也罷城門也罷獨角獸也罷河流也罷風洞也罷水潭也罷,統統是我自身。它們都在我體內。就連這漫長的冬季想必也在我體內。
我放開手風琴後,女孩仍然閉著眼睛,雙手緊緊抓住我的胳膊。她眼睛裡溢位淚水。我把手搭在她肩頭,吻著她的眼睛。淚水暖暖的,使她帶有溫馨的溼氣。隱隱約約的柔光照著她的臉頰,使得淚水瑩瑩閃光。可是那光並非發自書庫天花板懸垂的黃昏的燈盞。它比星光更白,更溫和。
我起身熄掉電燈,並且找到了光源:是頭骨在發光!房間開始亮同白晝。那光芒如春天陽光一般溫情脈脈,如月光那樣安然靜謐。架上無數頭骨中沉睡的古光此刻正在覺醒。頭骨陣列渾似用細碎的光拼湊而成的清晨的海面一樣悄無聲息地燦燦生輝。然而我的眼睛即使面對這光也毫無暈眩之感。光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