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對羅亭懷有類似好意的心情。人不能夠改正自身的缺點。脾性這東西大約在25歲前便已成定局,此後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改變其本質。問題是人們往往拘泥於外界對自身脾性的反應。也是藉助醉意,我有些同情羅亭。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出場人物幾乎都不令人同情,而對屠格涅夫筆下的主人公則馬上產生同情之心。我甚至同情《87分署》系列小說中出現的人物。這恐怕是因為我本身在人性上有諸多缺點。缺點多的人常常同情同樣缺點多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人物身上的缺點很多時
候很難使人視為缺點,因而我不可能對他們的缺點傾注百分之百的同情。托爾斯泰筆下的人物缺點則往往過於明顯過於靜止。
讀罷袖珍本《羅亭》,扔到書架上面,又去水槽物色像樣的威士忌殘骸。發現有塊瓶底剩有一點點傑克·丹尼黑牌威士忌,趕緊倒入杯中,折回床開始看司湯達的《紅與黑》。總之我好像喜歡看落後於時代的作品。當今時代到底有幾多年輕人看《紅與黑》呢?不管怎樣,讀著讀著我又同情上了於連·索雷爾。於連·索雷爾身上,缺點在15歲以前便大局己定,這一事實也檄發了我的同情心。人生的種種要素僅在15歲便固定下親,這在別人看來也是非常不忍的事。他自行投入監牢也是如此。蜷縮在四面牆世界裡的他,不斷朝毀滅行進。
有什麼打動我的心。
是牆壁!
那世界四面皆壁。
我合上書,把僅有的一點黑牌威士忌倒入喉嚨,就四面牆世界思索良久。我可以較為容易跑在腦海中推出牆壁和門的祥式,牆非常之高,門非常之大,且一片沉寂。我便置身其中。然而我的囊識十分朦朧,看不清周圍景緻。整座城市的景緻——甚至細微之處都歷歷在目。惟獨自己周圍撲朔迷離。有誰從這不透明輕紗的對面呼喚我。
這簡直同電影鏡頭無異。我開始回憶以前看過的歷史影片中有無這樣的場面。可是《無敵大將》也好《本·哈》也好,《十戒》也好《聖衣》也好《斯巴達克斯》也好,均無如此鏡頭。那麼,這景緻恐怕是我一時心血來潮的幻想。
那牆壁所暗示的,我想肯定是自己被框定的人生。一片沉寂則是消音後遺症。四周之所以迷迷濛濛,是因為想像力面臨毀滅性的危機。呼喚我的大約是那位粉紅色女郎。
分析完這瞬間湧起的幻想之後,我又翻開書。但注意力再也無法集中在書上。我想,我的人生是零,是無,是徹底的無。迄今我做了什麼?什麼也沒做。使誰幸福了?沒使任何人幸福。我沒有妻室,沒有朋友,沒有門,一扇也沒有。陽物垂頭喪氣,甚至工作也朝不保夕。
作為我人生最終目的的大提琴和希臘語那片祥和的世界正面臨危機。假如工作就此失去,我無論如何也不具有使之實現的經濟餘力。況且若被“組織”追至天涯海角,自然無暇背誦希臘語的不規則動詞。
我閉目閤眼,吸了一口深如印加水井的空氣,再次回到《紅與黑》。失去的業已失去,再多思多想也無可挽回。
注意到時,天已完全黑盡。屠格涅夫並司湯達式的夜色在我周圍合攏。或許由於靜臥未動,肚皮刀口多少不那麼痛了。猶遠方擊鼓般遲鈍而隱約的痛感雖然不時從刀口馳往側腹,而一旦過去,往下便太平無事,足可使人忘卻傷口,時針已指在7 點20分,我依然沒有食慾。早上5 點半用牛奶送進去一個不管用的三明治,其後在廚房吃了一點土豆色拉,到現在還什麼也沒進肚。一想到食物胃就似乎變硬。我筋疲力盡,睡眠不足,加之肚皮開裂,房間又如被小人國的工兵隊實施爆破一般四下狼藉,根本沒有產生食慾的餘地。
幾年前我讀過一本描寫世界垃圾遍佈以致淪為廢墟的科幻小說,而我的房間光景與之毫無二致。地上散亂扔著形形色色種種樣樣的廢物:被割裂的三件頭西服,毀掉的錄影機、電視機,打碎的花瓶,折斷脖子的檯燈,踩爛的唱片,滄海橫流的番茄汁,斷斷續續的擴音器軟線……扔得到處都是的襯衫和內衣大多或被穿鞋的腳踩得汙七八糟,或濺上墨水,或沾上葡萄汁,幾乎不堪再用。原來床頭櫃上一盤我3 天前開始吃的葡萄,被扔得滿地開花,踩得體無完膚。約瑟夫·康拉德和托馬斯·哈代自甘寂寞的作品集被花瓶裡的髒水淋得一塌糊塗。劍蘭插花也像獻給陣亡者的一樣落在淺駝色的開士米毛衣胸口,袖子被西德佩利康公司專門生產的藍墨水染上了高爾夫球大小的汙痕。
全部化為廢品。
一堆無處消化的廢品堆。微生物死了變石油,大樹倒了成煤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