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打發他走了,說好明天來討回信。
信是曾鞏寫的。他自打中了進士,一直在京中沒挪窩,而且始終只與文字書籍打交道,現在還做著集賢校理,兼判官告院。拆了信一看,安石立馬傻了!這是一封報喪信:王回王深父去世了!子固的信,一來報喪,二來是要請安石替深父寫一篇墓誌。
安石將子固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只是不放手。夫人見他愣到這個地步,怕他出事,趕緊過來抓住他的雙手:“相公相公,你怎麼啦?”
安石這才說道:“深父死了!”
夫人也吃了一驚:“怎麼,王回死了?怎麼會呢,他頂多不過四十出頭呀!”
安石不說話,只坐在那兒流淚。夫人知道深父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與逢源不相上下的。夫人怕他過於悲傷,更要虧了身體,只好拿話安慰他:“人死不能復生。你身體已經不好,可千萬要節哀呀!”
安石長嘆一聲:“唉!子固說得對,志同道合的人普天下也不過三幾個,又少了一個了!我能不難過嗎?!”
夫人勸道:“誰說不難過呢,只是該節哀呀!想著好好給他寫一篇墓誌,也就行了。你的身體可再經不住悲痛了!”
安石這才不說話了,轉而考慮墓誌去了。
一來是人品學問都好,二來也與曾公亮這個舅父多少有些關係,舉薦深父的人幾乎就沒有斷過,除了歐陽修、王陶,還有一些別的人。可他因為心中有個正己則已的死結,辭過衛真縣主簿,就藉口侍候老母再不願出來了。朝廷的最後一次任命,是委他為某軍的節度推官,知陳州南頓縣,不過是個從八品的芝麻官兒,雖是禮遇,也相當有限。就這,他也無福消受了。夫人兩個月前去世了,他們夫妻感情深厚,飲食起居又從來都是夫人照管的,悲傷加上生活失調,他很快就一病不起。到朝廷恩命下來,他已經逝去數日了!
他是個以弘揚聖人之道為己任的人,也是個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不可多得的人。他不僅有能力,而且執著,鍥而不捨,決不苟全流俗,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即使因此而為全天下所誤解蔑視,他也決不後退一步,更不要說什麼官祿功利了!假以時日,他即使不能以功德顯世,也會著書立說教化天下,可英年早逝,一無所有,不但不能顯揚於當代,連後世也將無所承傳。人生的悲劇,還有比這更為悽慘的嗎?而一代學人英年早逝,或者有他性格的弱點,朝廷不能舉賢任能,不也同樣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嗎?
安石提筆寫下了自己的全部悲愴與憤懣。
吾友深父,書足以致其言,言足以遂其志。志欲以聖人之道為己任,蓋非至於命弗止也!故不為小廉曲謹以投眾人耳目,而取捨、進退、去就必度於仁義。世皆稱其學問文章行治,然真知其人者不多,而多見謂迂闊,不足趣時合變。嗟乎,是乃所以為深父也!
令深父而有以合乎彼,則必無以同乎此矣!
嘗獨以謂天之生夫人也,殆將以壽考成其才,使有待而後顯,以施澤於天下。或者誘其言,以明先王之道,覺後世之民。嗚呼!
孰以為道不任於天,德不酬於人,而今死矣!甚哉,聖人君子之難知也!以孟軻之聖,而弟子所願,止於管仲、晏嬰,況餘人乎?至於揚雄,尤當世之所賤簡。其為門人者,一侯芭而已。芭稱雄書,以為勝《周易》。《易》不可勝也,芭尚不為知雄者。而人皆曰:“古之人,生無所遇合,至其沒久,而後世莫不知。”若軻、雄者,其沒皆過千歲,讀其書知其意者甚少,則後世所謂知者,未必真也!夫此兩人以老而終,幸能著書,書具在,然尚如此!嗟乎,深父!其智雖能知軻,其於為雄雖幾可以無悔,然其志未就,其書未具,而既早死,豈特無所遇於今,又將無所傳於後!天之生夫人也,而命之如此,蓋非餘所能知也!……
寫著寫著,安石早已熱淚沾襟。到銘文的最後一個字,他已經不能自持,索性放聲大哭了。
子固接到安石作的墓誌,硬是愣愣地讀了半天,才喟然長嘆道:“介甫、介甫,你不只是在祭深父,也在祭你自己;不只祭你自己,也在祭我曾子固呵!你我只有一樣比深父幸運:我們還能苟活於世,庶幾可以著書立說,傳之後人。至於能不能真正為他們所知,我也與你一樣不存奢望呵!”
子固將安石的墓誌,也拿給深父的舅舅曾公亮看了。曾丞相也是無限感慨:“介甫是真知道我們深父的!有他這一篇墓誌,深父可以瞑目了!你給介甫回信,請替我這個做舅舅的好好謝謝他!”
大宋遺事 第五十六回(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