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還都南京的盛大慶典都掩飾不住真實現狀的脆弱。在1943年2月的筆記上,在成都旅行的費正清寫道:“簡直無法相信,在這片土地上竟有那麼多的老百姓,而統治他們的階層竟是那麼少的一小撮。農民和鄉紳都是舊中國的產物,新中國只不過是薄薄的一層,由極少數維持著現代社會運轉的人組成。”費正清發現,中國現代化的一面相當脆弱,不但現代工業脆弱,更缺乏現代國家所必備的行政機構。他說四川省省長儘管地位顯赫,卻不比上美國艾奧瓦州任何一個部門的管理。他沒有像樣的秘書處,也缺乏任何資訊流通與監督機制,總之他的管理全部依靠個人的力量。
將近40年後,一生顛沛流離的黃仁宇呼應了費正清的觀察。他用後半生來思考國民黨為何失敗。他不否認蔣介石與國民黨面臨的種種問題,但他把個人的失敗歸咎於更大的一股歷史潮流。他承認蔣本人並非能力非凡,更非如國民黨宣傳機關所頌揚的“偉大名將”形象,他甚至缺乏基本的個人魅力。在1939年,年輕的黃仁宇第一次見到並聆聽了委員長的演講,結果卻讓19歲充滿幻想的黃仁宇極其失望,被標榜為“敏捷堅定,愛冒險,有想像力”的蔣介石在一個多小時的演講中像一個教練班長一樣迷戀於細節,黃仁宇後來說:“在和他同地位的戰時領袖中,沒有人像他一樣發表如此無趣的演講……”在黃看來,蔣介石甚至不具備成為*者的能力,因為他從未完全掌控全域性。
費正清說*是覆蓋在舊中國上的薄薄的一層皮,而在黃仁宇眼中,國民黨軍隊所擁有的現代裝備連同蔣介石設立的現代政府一樣,距離中國民間社會是如此遙遠,它們看起來“更像是外來干涉力量對抗中國社會”。不過,對於更廣大的中國人來說,甚至對於當時接受了良好教育的青年知識分子而言,他們或許並不完全瞭解共產黨,但對國民黨政府的陰暗面卻看得一清二楚。1947年,儲安平在當時頗受歡迎的政論雜誌《觀察》上,提及了國民黨政權正在喪失其原來的支持者:“現政權的支援層原是城市市民,包括公務人員、知識分子、工商界人士。現在這批人,沒有人對南京政權有好感。”
1936年那個給人以信心的國民政府到了1948年已令人唾棄。抗戰勝利所授予的合法性持續不了多久,即使在1945年勝利的最初日子裡,淪陷區的人民就發明了這樣的順口溜“想中央,盼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因為接收大員們似乎只關心“五子登科”——條子、車子、房子、日本女子和票子。8年的戰爭幾乎拖垮了國民黨政府,僅以經濟為例,官方貨幣法幣至少貶值了2 000倍。蔣介石根本沒有把握住中國問題的核心所在,他以為只要擁有了足夠的國際援助與武器裝備,他就可能獲得成功。
孫中山與蔣介石(9)
沒人比陳布雷的個人結局更能映襯出南京政權的迅速衰變過程。自1927年以來,陳布雷開始追隨蔣介石,在大部分時間裡是其最得力的首席秘書、幕僚長。報人出身的陳布雷為蔣起草了大部分講演稿,與陶希聖並稱為國民黨最重要的文宣大將,有“文膽”之稱。但59歲的陳布雷在1948年11月最終選擇了自殺。在給蔣介石的遺書中,這位具有強烈的中國傳統士人風範的人士寫道:“天保佑中國,必能轉危為安,惟公善保政躬,頤養天和,以保障三*義之成功,而庇護我四億五千萬同胞。”但誰都清楚,陳是在深切的絕望之中離去的。像他那一代渴望將中國推入現代化程序的知識分子一樣,他無法面對他追隨了多年的理想的毀滅,這既來自於國民黨政權本身,戰場上節節潰敗和剛剛實行的金融改革的失敗,更源於蔣介石越來越無所適從的一意孤行,陳布雷最終發現他無法再與蔣進行更深入的交流,他的意見失去了曾經的影響力。與此同時,這位老國民黨還要面對這樣尷尬的場面:他的一個女兒加入了共產黨,而一個兒子也帶有強烈的共產黨傾向,並最終於1952年加入。現實與理想間的強烈反差將他引向深刻的自我懷疑,
像很多過渡時期的政治領袖一樣,在面臨舊思想崩潰,而新思想尚未形成的轉型期,蔣介石從被打倒的舊傳統和外來思想中尋找精神資源。在黃仁宇的研究中,自1925年後,蔣介石開始閱讀了《政治社會史》、《經濟思想史》、《列寧叢書第五種》、《俄國革命史》與《革命心理》等。在其1926年的日記中,39歲的北伐軍總司令寫道:“政治生活全系權謀,至於道義則不可復問矣”,“感情與神秘之勢力在革命心理學中佔重要地位,而宗教式信仰亦為革命之心理惟一之要素耳。順應時勢,迎合眾心,為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