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對著他的人回過頭來,不是母親,是一個男人。他那被塗黑了的臉,那麻木的神情,使王小嵩駭然。
王小嵩後退。
那人緩緩扭過了頭。
這裡那裡,“瘟神”們的背影或蹲或站,王小嵩彷彿在怪夢中。
他終於發現了母親……母親彎腰在草中樹根下采什麼。
王小嵩叫了一聲:“媽!”
母親挺起腰抬起頭:“你怎麼來了?你看媽採了多少蘑菇!”
母親用她戴的高帽裝她採的蘑菇。
王小嵩從身上取下行軍水壺,緩緩倒水,母親接水洗臉。
行軍壺中的水光了,他又取下暖瓶,倒暖瓶中的水。
忽然幾雙手都伸過來接水——幾個“瘟神”不知何時聚來,爭先恐後。
水又倒光了,然而他們的臉卻並沒有洗盡,一個個不黑不白的。
母親擦完臉,將毛巾遞給一個“瘟神”。
他們爭搶毛巾。
王小嵩將高帽中的蘑菇倒在母親衣襟裡,一腳將它踢開。
母親卻去揀一塊牌子,撕去其上貼的白紙。
母親又揀一塊牌子,邊揀邊說:“都揀回家去,過日子能用得上的。”
遠遠地望得見城市的輪廓了。
兩輛腳踏車前後分別馱著王小嵩和母親。
王小嵩還夾著幾塊揀來的三合板。
在他們背後,夕陽如血……
至夜,王小嵩和母親回到了家裡。
和弟弟互相摟抱著縮睡在牆角的妹妹撲向了母親,審視母親的臉。
母親說:“不黑了吧?我說的麼,媽還是你們從前的媽,一點兒都不會變。”
《年輪 第二章》4(4)
弟弟下了炕,將盛豆角的籃子捧到了母親眼前:“媽,豆角兒全掐完了!”
母親說:“媽累了。明天再燉吧。”
弟弟指桌子:“媽不用做飯了,你看!”桌上擺著幾個飯盒。
母親開啟一個飯盒——雪白的精米飯和炒雞蛋。
又開啟一個飯盒——饅頭和兩條煎小魚。
母親問:“是你們吳嬸家和徐嬸家送來的吧?”
妹妹搶著回答:“不是。是來過的那些阿姨們送的。二哥說要等媽回來一塊兒吃!”
“什麼阿姨,都是些壞女人!”王小嵩拿起一飯盒欲摔。
母親攔住他,輕輕打了他一下:“去,取兩個碗來。”
母親從飯盒裡往碗裡撥菜——撥出了一個紙卷。
母親開啟紙卷,內中是錢。
她將紙遞給王小嵩,命令地:“念念。”
王小嵩不情願地念道:“大姐,避幾天風口浪尖兒,你就悄悄來上班吧。這十幾元錢是姐妹們湊的,你先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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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輪 第二章》5(1)
吳振慶和徐克串聯回來了,他們和王小嵩一樣整日也只是龜縮在家裡。一日,吳振慶跟在父親身後從家裡出來,一手拿貼餅子,一手拿塊鹹菜,咬一口貼餅子,啃一口鹹菜。
韓德寶走來,召喚他:“振慶,你過來一下。”
吳振慶看看父親——他也頭戴一頂單帽,果然也像王小嵩一樣,被剃了“鬼頭”。
父親不置可否。
吳振慶問:“什麼事兒,你說吧!”
韓德寶見吳振慶的父親不那麼太歡迎地瞪著他,不敢貿然走過去:“你過來一下嘛!就幾句話!”
吳振慶只好走過去。
韓德寶說:“你說,總得有人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是不是?”
吳振慶看也不看他,咬一口貼餅子,啃一口鹹菜。
韓德寶又說:“革命不分先後嘛,你們革那陣子,我是逍遙派。現在你們不革了,正好我革,這也算前仆後繼是不是?”
“我又沒死,你後繼什麼!”
“對對對,我說錯了。我的意思是——一些人有一些人的歷史使命,是不是?”
“別跟我講大道理!你究竟想要我幹什麼,直說吧!”
“我要……政權……就是咱們學校那顆圖章……反正你們也不到學校去了,握在手裡對你們也沒什麼意義。”
吳振慶恍然大悟:“那東西呀?你找徐克要去!我記得他說他又找到了。他如果樂意給你,我沒意見!”
他說罷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