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了。
我縮在你的沙發上,可怕的是,那杯茶又來了,看見茶,我的一隻手蒙上了眼
睛,在平先生和你的面前,黑衣的前襟一次又一次的溼了又幹,幹了又溼。
今昔是什麼?今昔在你面前的人,喝著同樣的茶,為什麼茶是永遠的,而人,
不同了?
你記得你是幾點鐘放了我的,陳姐姐?
你纏了我七個小時,逼了我整整七個小時,我不講,不點頭,你不放我回家。
如果,陳姐姐,你懂得愛情,如果,你懂得我,如果,你真看見我在泣血,就要問
你━━我也會向你叫起來了。我問你,當時的那一個夜晚,你為什麼堅持將自己累
死,也要救我?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纏死,也要告訴一個沒有活下去意念的人━━人生還
有盼望?
自從在一夕間家破人亡之後,不可能吃飯菜,只能因為母親的哀求,喝下不情
願的流汁。那時候,在跟你僵持了七個小時之後,體力崩潰了,我只想你放我回家
━━我覺得你太殘忍,迫得我點了一個輕微的頭。
不是真的答應你什麼,因為你猜到了我要死,你猜到了安葬完了人,陪父母回
臺之後,我心裡的安排。
你逼我對你講∶“我答應你,瓊瑤,我不自殺。”
我點了點頭,因為這個以後還可以賴,因為我沒有說,我只是謊你,好給我回
去。
你不放過我,你自己也快累瘋了,卻一定要我親口講出來。
我講了━━講了就是一個承諾,很生氣,講完又痛哭起來━━恨你。因為我一
生重承諾,很重承諾,不肯輕諾,一旦諾了便不能再改了。
你讓我走了,臨到門口,又來逼,說∶“你對我講什麼用,回去第一件事,是
當你母親替你開門的時候,親口對她說∶“媽媽,你放心,我不自殺,這是我的承
諾。”
陳姐姐,我恨死你了,我回去,你又來電話,問我說了沒有。我告訴你,我說
了說了說了,……講講又痛哭出來。你,知我也深,就掛不了電話。你知道,你的
工作,做完了。
在我們家四個孩子裡,陳姐姐,你幫了兩個━━小弟,我。
相隔了九年。
三年前,我在一個深夜裡坐著,燈火全熄,對著大海的明月,聽海潮怒吼,守
著一幢大空房子,滿牆不語的照片。
那個夜晚,我心裡在喊你,在怨你,在恨你━━陳姐姐,為著七個月前臺灣的
一句承諾�你逼出來的,而今,守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第二天,我寫了一封信給你,說了幾句話━━陳姐姐,你要對我的生命負責,
承諾不能反悔,你來擔當我吧!
當然,那封信沒有寄,撕了。
再見你,去年了。你搬家了,我站在你的院子裡,你開了房子的門,我們笑著
奔向彼此,拉住你的手,雙手拉住你,高聲喊著∶“陳姐姐!”然後又沒有了語言
,只是笑。
我們站在院子裡看花,看平先生寶貝的沙漠玫瑰,看楓樹,看草坪和水池。你
穿著一件淡色的衣服,髮型換了,臉上容光煥發。我,一件綵衣,四處張望,什麼
都看見了,不再是那個只見一片黑色的盲女。
那天是黃昏,也是秋天,晚風裡,送來花香,有一點點涼,就是季節交替時候
那種空氣裡轉變的震動,我最喜歡的那絲悵然━━很清爽的悵然,不濃的,就似那
若有若無的香味。
過去,不再說了。
又來了,這次是小杯子,淡淡的味道,透明的綠。我喝了三次,因為你們泡了
三次。
陳姐姐,你猜當時我在想什麼?我在想沙漠阿拉伯人形容他們也必喝三道的茶
。
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愛情,第三道淡如微風。
面對著你和平先生,我喝的是第三道茶。這個“淡如微風”,是你當年的堅持
,給我的體驗。
我看了你一眼,又對你笑了一笑。
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
不能言謝,我只有笑看著你,不能說,放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