孃的叫姑姑,該叫姥孃的叫姥姥。他自己把娘罵了千百萬遍,再叫人家帶“娘”字的稱呼是罵人家。他也叫過爹孃,那是罵人的時候。有一回餓得實在沒法子了,到人家燒餅爐子跟前明目張膽地拿了一個燒餅就咬,打燒餅的小兩口很生氣要揍他,三叫花子說:“我叫你們爹,叫你們娘行了吧!”結果三個人都很滿意,打燒餅的小兩口還沒生孩子就讓一個男人叫上爹孃了,好兆頭,很高興;三叫花子得了燒餅又罵了人,也屁顛兒屁顛兒地喜。越是見不著任奶奶他越是不想走不能走。他又等了好久,估計快半夜了,才聽到任奶奶與兒子說著話朝窩棚走來。
三叫花子每過幾天就要到任奶奶家裡蹲一會兒或坐一會兒,說幾句話或者不說話,走了以後吃飯甜、睡覺香覺得天那麼高遠,地那麼厚實,心裡就充滿歸附感和安定感。只要看任奶奶一眼,他就像一棵歪倒的小樹被人扶正了又培了土。他迎著說話聲走過去,接過那籃子棒猴兒與任奶奶一起往窩棚走。任奶奶說:“三兒,有事兒嗎?”三叫花子說:“沒事兒。來看看。奶奶,隊裡的大棒穗子都擺治不了,你就甭拾這些小棒猴兒了。”任奶奶說:“填灶膛燒了怪可惜。”三叫花子理解任奶奶居家過日子的方式。當年他在三戶莊莊頭的草垛邊上餓得快要死了,勾魂鬼的鐵鏈子就要套到他脖子上了,任奶奶一碗棒餷子粥把他從勾魂鬼那裡搶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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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蒼生 第四章(9)
三叫花子說:“那黃豆粒子也甭去拾了,拾一粒磕一個頭地別累著你老人家。幹部說好日子快來了,到時候有吃不了用不清的東西。”任奶奶聽三叫花子老是這麼說,有點不悅了,說:“三兒,旁人這樣勸我我不生氣,他們沒捱過真餓,你不能這樣勸我,你捱過真餓。餓有真假之分。在地裡幹活兒,幹餓了回家拿饃吃,晌午頭兒上餓了早點做飯,這都是假餓。你知道真餓是啥滋味,恨不得變牛變羊去吃乾草,恨不得變蛐蟮去吃泥土,甚至恨不得變成狗去吃屎!幹部說的好日子快來了當然好,咱巴不得明天就來!萬一不來呢,你能去吃那些幹部?”三叫花子不吱聲了,他不跟奶奶犟嘴。他是捱過真餓的,就像任奶奶說的那樣的真餓,離閻王爺只差三步遠的真餓。但他相信幹部,他在三戶莊落戶不久,幹部說你跟大家一樣分地,三畝。果然土改時把地主李彥文的地分給他三畝。組織互助組時幹部說你入互助組對你有好處,果然入了互助組自己的地能與養牲口戶的地一齊耕種了,不用等人家的地耕種完再求奶奶拜爺爺地請牲口了。這一回幹部說共產主義近在眼前他相信,人家幹部講究的就是為人民謀幸福,講究的就是實事求是不說瞎話。他們既然說好日子快來了,那就是高粱棵裡攆瘸子,沒跑了。幹部當著千千萬萬人的面紅口白牙,那是瞎說的?說著玩兒的?
天下蒼生 第五章(1)
天無久晴。這幾天下起了秋雨,雨水像麵條似的淅淅瀝瀝不斷頭。三戶莊除了兩個人之外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的親爹孃!這一陣子讓各種活路趕得不輕,白天地裡晚上場裡忙得人放屁的空兒都沒有!有的人想到了過去當長工時說的一句話:“光下(雨)甭晴,光黑甭明,大小得點病,千萬甭送命”。老天爺終於睜眼了,下了雨,這回可要歇幾天了。
他們在食堂給腸胃裡塞滿了麻子魏英俊捏的棒子麵窩頭兒,熬的棒餷子粥,回家把疲憊不堪的身子撂上床,四肢伸展到最舒適的角度便呼呼大睡了。睏倦是最好的枕頭。任王氏沒有睡,她還惦著那剩下的棒猴兒和散在地上的黃豆。“都糟蹋了,這吃物都糟蹋了,該天打五雷轟呀!”她一邊往下脫著棒猴兒上的籽粒,一邊不住地自己跟自己嘟囔。她白天黑夜只用這一句話表達內心的焦灼。
隊長魏天霖也睡倒了,但他沒有閤眼。他睡不著覺。二百畝地上的棒子剝了皮的不到一半。剝了皮的又都弄進了場屋下,幾天雨不要緊,沒剝皮的還小山似的堆在隊場上,這東西不隔雨也沒這麼大的傢什蓋,一溼到底呀!這雨不要下多,下五六天就生芽兒了,那時候等於白扔白種。魏天霖曾是李彥文的長工,為莊稼操了大半輩子心,最懂得各種莊稼、糧食的脾性。棒子皮噙水,堆在一起又發熱,有了水分和溫度,你就是神仙也擋不住它發芽兒!魏天霖兩天兩夜沒有閤眼,當然也沒有去食堂吃飯。天傍黑時,任王氏拄著根竹竿,披著蓑衣登門,進門就罵:“你個熊羔子還能在家躺得住。你想讓老少爺們日後喝西北風啊!”魏天霖立馬起身,二話沒說就向外走。
書上說伍子胥過昭關一夜愁白頭,魏天霖愁了兩天兩夜沒有愁白頭,只是眼睛爛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