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凍不死,那你還年年冬天跑俺三戶莊來摘任奶奶掛在老柳樹上的棉襖棉褲作啥?”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範巧巧這一問三叫花子徹底沒話了,三叫花子一不吭聲全隊場頓覺無趣。大家默默地剝著棒子,不大會兒就有人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一呼百應似的大家都跟著打起了哈欠,魏天霖知道打這以後工效就不會高了,就叫大家散了工。
繁星密佈,殘月在天,三叫花子回到自己的小屋怎麼也睡不著。他翻身坐起穿上衣服,不由自主往任奶奶家的窩棚走去。到了窩棚裡一看沒人,就蹲在地上等。別看三叫花子今天混成這模樣,卻是富得出了名的大家出身。人怕出名豬怕壯。他家的富有驚動了大馬子頭兒。“大馬子”這名號是中原人對土匪的專稱,大約是從隋唐時候“響馬”二字演變而來。封建時代響馬是造反的農民,對手是皇帝的官兵,作戰之前為了統一行動常常施放響箭。他們是所謂的綠林好漢,打著殺富濟貧的旗號,專司搶劫富有之家,掠奪過往行人的勾當。當初那個響噹噹的令人尊崇的響馬稱號,在民間漸漸演變成令人不屑的“大馬子”的稱謂。
大馬子頭兒把四五歲的三叫花子綁了票兒,出價五百塊銀元,讓說票人去說合。三叫花子的父母是守財奴,一聽這是十幾畝地的價碼直搖頭。大馬子頭兒降到四百塊銀元,三叫花子的父母還是不認賬。大馬子頭兒無奈,把錢降到三百塊銀元並割下三叫花子一隻耳朵,讓說票人去說。三叫花子的父母看了兒子的耳朵,聽了說票人說的價碼仍不願贖人。大馬子頭兒急於要錢,又把價碼降了一百元,割下三叫花子另一隻耳朵,讓說票人再去說,再不贖人就撕票了。三叫花子的父母見了兒子的第二隻耳朵,還是疼錢,心裡說你把他殺了,我還有兩個兒子哩。說票的都是能說會道的人物,什麼兒子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呀,父子連心呀,把嘴皮子幾乎磨破,三叫花子的父母就是一個不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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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蒼生 第四章(8)
說票的說成一樁票,大馬子頭兒要給說票人一定的“鞋錢”,也就是現在說的“提成”或“好處費”。這個倒黴的說票人來來回回跑了千把里路,鞋子磨破了好幾雙,眼看一個小錢也得不著,動了氣說:“那你們就到老黃河裡去收屍吧!”說罷拂袖而去。大馬子頭兒只是跳著腳大罵了一陣子他爹孃沒人味兒,並沒有撕票兒。當大馬子的也大都是沒路走了的窮人,不到萬不得已也不願傷害人命。他讓一個小嘍囉領著三叫花子到一個集市上去吃煎包。被綁之後的半年多里,三叫花子哪裡吃過這等美味的東西?他手抓煎包大嚼大咽,一盤包子吃完了也找不見那個領他來的小嘍囉了。大馬子食無定時,宿無定處,有時一夜要蹽百八十里,三叫花子既賣不出錢來又墜腳,大馬子頭兒把他扔了。三叫花子從此過起了流浪生活。他不知道自己鄉關何處,也不知道父母姓什名誰,只知道自己有兩個哥哥,家裡有許多大騾子大馬,還有很兇的大狗。人們知道他排行第三,開始叫他小叫花子,長大了叫他三叫花子。
三叫花子走過南闖過北,黃河岸上撒過尿,幾乎把叫花子裡的行當都幹遍了,拉棍討飯不用說,還唱過蓮花落兒,當過雞猴子,做過叫街的等等,肚皮始終沒有填滿過,但卻落了一身的流氣匪氣、無賴氣潑皮氣。他對他的父母充滿仇恨,把別人罵他父母當作是對他最高獎賞,他自己也罵:把我生出來,卻不管我,都是豬狗不如的東西,豬狗對自己的孩子還遮著護著哩!三叫花子三天不捱罵渾身癢癢,心裡發慌,覺得自己無根無依;你罵他,他覺得你還惦著他,還關注著他。他把挨熟人的罵當作心靈的撫慰,當作受人器重的證明。他最恐懼的是走對面你不罵他,不理他,如果這樣比你打他兩耳光他還難過。他用嬉笑怒罵、插科打諢、胡說亂吣引起人們對他的注意,用以隱藏掩蓋至少是沖淡內心的飄零感和無根感。
三叫花子所以在三戶莊落戶,第一是這裡有任奶奶的棉襖棉褲和她熬得香噴噴的棒餷子粥,第二這莊上的人和善愛跟他說笑,最要緊的是愛罵他。三叫花子在任家窩棚門口蹲了很久,站了很久,只是不見任家的一個人芽兒。不會出啥事吧?接著他又安慰自己:剛才任叔還在隊場剝棒子皮哩,能有啥事出?要出事也是任奶奶,年紀大了不出這事就出那事。三叫花子心裡發慌,不往好處想了,難不成是任奶奶生了病,任叔他找先生去了吧?他馬上朝自己腮幫子上扇了一巴掌:淨想瞎事,任奶奶還活早哩。
三叫花子三十七八歲,論理該叫任王氏大娘。可是他不叫。他一生避免一個“娘”字,該叫大娘的叫奶奶,該叫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