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往下說了。
他本來要繼續說的是,﹁退到一江門,城門竟然是關的,宋希濂的部隊在
城牆上架起機關槍,不讓我們出城,因為混亂到一個地步,守城門的部隊竟然
沒得到通知說要撤退!我拚死爬過一江門,逃到長江邊,沒有船可以乘,日軍
的炮聲已經很近,結果幾萬人堵在河灘上。在幾乎要絕望的時候,我突生一
計,就和幾個離散計程車兵扛起兩根大木頭,放在水裡,然後用手做槳,慢慢、
慢慢往對岸浦口划過去。﹂
講到這裡,他往往會再追加一句,﹁想知道我們劃了多久才劃過長江嗎?﹂
我們四個不大不小的子女,做功課的做功課,看漫畫的看漫畫,通常沒人
答腔;我也許會裝出一點興趣,用鼻音回覆,﹁嗯?﹂
﹁我們劃了整整一天半,才到浦口,﹂他自說自話地,﹁死的人,好多
啊。﹂
沉靜了好一會兒,看看實在沒人理他,他大概也覺得無趣,就拿起警帽,
乾脆去辦公室了。
我聽見他出去後,紗門自動彈回來輕輕﹁砰﹂一聲關上。
二○○九年五月十二日,我來到南京,想走一趟父親走過的路。
站在一江門的城門前,仰頭一看,看到三個大字,才知道,啊,這叫﹁挹
江門﹂。
城門高大雄偉,正中央掛著橫幅,寫著巨大的字,紀念的,倒是另一件
事:一九四九年解放軍渡江後直擊南京,是從挹江門打進來的!﹁挹江門﹂,
代表勝利。
在城門前美麗的法國梧桐樹下,我展開手上關於憲兵參與南京保衛戰的折
頁:
??憲兵部隊到江邊時,已過午夜時分??我軍尚有萬餘人壅塞江
邊,這時日軍已追蹤而來,成半圓形包抄開火。我軍在潰退中大部分
已手無寸鐵,槍炮聲中紛紛倒下??憲兵部隊就地抵抗??歷五個小
時激戰,憲兵部隊已傷亡殆盡??憲兵副司令蕭山令不願被俘受辱,
射出最後幾顆子彈後,舉槍自盡,殺身殉國,年僅四十六歲。13
在退到江邊之前,英勇作戰到最後一刻的蕭山令憲兵副司令,守的就是槐
生說的雨花臺。翻開另一份史料:
民國二十六年十二月九日,日軍進逼南京,我憲兵動員官兵六千四
百五十二人捍衛南京,由副司令蕭山令中將指揮所屬部隊,與日軍血
戰四晝夜,最後因彈盡援絕,壯烈殉國者一千兩百一十人,受傷五十
六人,生死不明兩千五百八十四人。14
史料看多了,現在我已經明白,﹁受傷﹂的兵通常不治,﹁生死不明﹂通
常是﹁死﹂,因此六千多憲兵在南京的保衛戰中,其實犧牲了五分之三。
從挹江門到長江畔的下關碼頭,只有兩公里路,當年萬人雜沓的逃命路
線,現在是鬱郁蒼蒼的梧桐樹林蔭大道。
史料拿在手上,梧桐樹從車窗外映入,在我的史料紙張上忽明忽暗,我有
點不能自已——在父親過世了五年之後,我才知道,他真的是從那血肉橫飛的
槍林彈雨中九死一生走出來的,他才十八歲;滿臉驚惶、一身血汙逃到長江邊
時,後面城裡頭,緊接著就發生了﹁南京大屠殺﹂。
我想起來,初中時,槐生喜歡跟我念詩,他常吟的兩句,是劉禹錫寫南京的﹁石頭城﹂: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如今站在下關長江邊上,長江逝水滾滾,我更明白了一件事:我們有緣跟
這衡山龍家院的少年成為父子父女,那麼多年的歲月裡,他多少次啊,試著告
訴我們他有一個看不見但是隱隱作痛的傷口,但是我們一次機會都沒有給過
他,徹底地,一次都沒有給過。
13
四郎
臺北的劇院演出﹁四郎探母﹂,我特別帶了槐生去聽——那時,他已經八
十歲。
不是因為我懂這出戏,而是,這一輩子我只聽槐生唱過一首曲子。在留聲
機和黑膠唱片旋轉的時代裡,美君聽周璇的﹁月圓花好﹂、﹁夜上海﹂,槐生
只聽﹁四郎探母﹂。在破舊的警官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