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一宿無話。第二天上午,他料理完了筆墨紙硯,以及闈中準帶的書籍,便出門訪友。等傍晚回家,龔夫人已經預備好了帶入場的食物,另外做了幾樣很精緻的湖南菜,預祝他春風得意。等酒醉飯飽,又催著他早早上床,養精蓄銳,好去奪那一名“會元”。
文廷式一覺醒來,不過午夜,起來喝了一杯茶,遙望隔牆,猶有光影,見得她還不曾入夢。她在做些什麼?是燈下獨坐,還是倚枕讀詩?他很想去看一看,但披上長衣走到角門邊,卻又將要叩門的一隻手縮了回來,只為明天要入闈了,應該收拾綺念,整頓文思。
重新上床卻怎麼樣也睡不著,輾轉反側,一直折騰到破曉,方覺雙眼澀重,漸有睡意。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驚而醒,霍地坐起身來,但見曙色透窗紗,牆外已有轆轆車聲了。
文廷式定定神細想,夢境歷歷在目,一驚而醒是因為自己的“首藝”。第一場的試卷,被貼上“藍榜”,因為卷子上寫的不是八股文與試帖詩,而是一首詞,他清清楚楚記得是一闋《菩薩蠻》:
“蘭膏欲燼冰壺裂,搴帷瞥見玲瓏雪;無奈夜深時,含嬌故起辭。 徐將環珮整,相併瓶花影;斂黛鏡光寒,釵頭玉鳳單。”
“奇夢!”他輕輕念著:“‘無奈夜深時,含嬌故起辭’。”
不自覺地浮起去年冬至前後雪夜相處的回憶。
這份回憶為他帶來了無可言喻的煩亂的心境。旖旎芳馨之外,更多的是悔恨恐懼,他想起俗語所說的“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不知道在“含嬌故起辭”到“徐將環珮整”之間那一段不曾寫出來的經過,是不是傷了陰騭?
為了這個夢,心頭不斷作惡。三場試罷,四月十二到琉璃廠看紅錄,從早到晚,還只看到一百八十名,不但他榜上無名,連南張北劉——張謇與劉若曾亦音信杳然。
回得家去,自然鬱郁不歡。龔夫人苦於無言相慰,又怕他這一夜等“捷報”等不到,是件極受罪的事,便殷勤勸酒,將他灌得酩酊大醉。卻還期望著他一覺醒來,成了新科進士。
醒來依舊是舉人。上年北闈解元劉若曾,第二張謇,竟以名落孫山,這使得龔夫人好過些,也有了勸他的話,“主司無眼,不是文章不好。”她說,“大器晚成,來科必中!”
“但願如此!”文廷式苦笑著,心中在打算離京之計了。
當然,這不是一兩天可以打算得好的,而且榜後也不免有許多應酬,要賀新科進士,也要接受新科進士的慰問。一個月之間,榮枯大不相同,文廷式不是很豁達的人,心情自然不好,應酬得煩了,只躲在長善那裡避囂。
“告訴你一件奇事。”志銳有一天從翰林院回來,告訴他說:“醇王要去巡閱海軍……。”
“那不算奇。新近不是還賞了杏黃轎了嗎?”
“你聽我說完。醇王巡閱海軍不奇,奇的是李蓮英跟著一起去。”
“那,那不是唐朝監軍之禍,復見於今日了嗎?”
“是啊!”志銳痛告而不安地,“可憂之至。”
“這非迎頭一擊不可!此例一開,其害有不勝言者。不過須有一枝健筆,宛轉立論,如陳駔庵、張香濤諍諫‘庚辰午門案’,庶幾天意可回。”
“我也是這麼想。這通奏疏一定要誠足以令人感動、理足以令人折服,不但利害要說得透徹,而且進言要有分寸,不然一無用處,反而愈激愈壞。”志銳仰屋興嘆:“現在難得其人了!”
“只要細心去找,亦不見得沒有。”
“芸閣,”志銳正色問道,“你能不能擬個稿子?我找人出面呈遞。”
文廷式報以苦笑:“我現在這種境況,心亂如麻,筆重於鼎,何能為力?”
“好吧!”志銳無可奈何地,“等我來想辦法。”
志銳的辦法,不用文字用口舌,他決定鼓動他的姐夫“謨貝子”勸醇王力爭。主意一定,立刻寫了一封信,專人送給奕謨。
奕謨倒也很重視其事,接到信便套車直驅適園,只見王府門庭如市,海軍衙門、總理衙門、軍機處、神機營,以及北洋衙門的官員,紛紛登門,都是為了醇王出海巡視艦隊這一件大清朝前所未有的舉動。有的是有公事要接頭;有的是辦差來回覆車馬準備的情形;有的是隨行人員請示校閱海軍的地點日程;有的是因為醇王這一次離京,起碼有個把月之久,許多待辦的緊要公事,要預作安排,以致奕謨等了有半個時辰,方始見到醇王。
這是他們二十天以來的第一次見面,上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