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宣旨,派定這年會試的考官,正總裁是崇綺告病開缺,新近調補為吏部尚書的錫珍,副總裁三位:左都御史祁世長,戶部侍郎嵩申、工部侍郎軍機大臣孫毓汶。
翁同龢滿心以為自己會膺選這一科的主考,而且也非常想得這一科的主考,好將一班名士如張謇、文廷式、劉若曾等等,網羅到門下。因而見到這張名單,惘然若失,整日不怡。
失望的不止於翁同龢,更多的是信得過自己筆下的舉子。所謂“場中莫論文”,大致指鄉試而言,會試聚十八省菁英,爭一日之短長,是不容易僥倖的。運氣的好壞,就看主司可有衡文的巨眼?象去年秋天新科舉人複試,吏部尚書徐桐擬題,試帖詩的詩題是:“校理秘文”,將個“秘”字寫成“衣”旁一“必”,成了白字,通場二百多人,都不知所本,相約仍舊寫作“秘”。如果遇著這樣不通的主司,縱有經天緯地的識見,雕龍繡鳳的文采,亦只是“俏眉眼做給瞎子看”。
這一科的正副總裁,除了祁世長以外,沒有一個是有文名的,而祁世長又篤守程朱義理,論文講求厚重樸實,不會欣賞才氣縱橫之士。因此,“聽宣”以後,首先文廷式就涼了半截,回到家,一言不發,只在書房裡枯坐發愣。
“怎麼回事?”梁鼎芬的龔氏夫人,關切地問:“高高興興出門,回來成了這副樣子。”
“唉!”文廷式嘆口氣,“這一科怕又完了!”
“沒有說這種話的。還沒有入闈,就先折了自己的銳氣。”
龔夫人問道:“翁尚書是不是大主考?”
“不是!”
“潘尚書呢?”
“也不是!”
龔夫人知道他不愉的由來了。往常文酒之會,她也在屏風後面聽文廷式的同年談過,上年順天鄉試,多得佳士,都因為憐才愛士的潘祖蔭、翁同龢主持秋闈,但望今年春闈,仍舊有他們兩人,那就聯捷有望了。不想這兩位為士林仰望的大老,一個也不曾入闈。
她心裡也為文廷式擔心,然而口中卻不能不說慰勉激勵的話。
“芸閣,”她揚一揚臉,擺出那種彷彿姐姐責備弟弟的神色,“你自己都信不過你自己,又怎麼能讓考官賞識你?”
“也不知怎麼的?”文廷式嘆口氣說,“今年的得失之心,格外縈懷,深怕落第,對你不起。”
“這你就錯了!”內心感動的龔夫人,想了一下答道:“記得在隨園詩話上看過兩句落第詩:”也應有淚流知己,只覺無顏對俗人。‘你考上也好,考不上也好,反正在我來看,你總是遲早會得意的才子。“
將來得意是一回事,這一科落第又是一回事。他所說的“對不起你”,不是她所想的各場蹭蹬,而是債主臨門。梁鼎芬去年離京,還留下好些“京債”,這半年多又拉下好些虧空,倘或會試下第,放京債的立刻會上門索討,豈不教她煩心?就算能設法搪塞得過去,而“長安居、大不易”,那能逗留在京裡,從容等到三年之後的下一科?看來榜上無名之日,就是出京覓食之時。
這話只能放在心裡,此時來說,徒亂人意。文廷式想來想去,只能強拋憂煩,打起精神,全力對付會試,才是眼前唯一的排遣之道,因而換個話題說:“後天上午進場,考具依舊要麻煩你。”
這是龔夫人第二次為他料理考具。有了去年送他赴秋闈的經驗,這一次從容不迫,分作兩部分來預備,一具藤箱、號簾、號圍、釘子、釘錘、被褥、衣服、洋油爐子、茶壺、飯碗等等;一隻三槅的考籃,只有最下面一槅是滿的,裝著茶米油醬等等食料,還有兩槅空著。
“筆墨稿紙,要你自己來檢點,筆袋卷袋,我都洗乾淨了,在這裡!”龔夫人抽開第一槅指點著,“進場吃的菜跟點心,明天下午動手做,早做好會壞。”
“也不必費事,買點醬羊肉、‘盒子菜’這些現成的東西就可以了。頂要緊的一樣……。”
“‘獨愛紅椒一味辛。’”她搶著唸了一句他的詞。文廷式笑了,“我想你不會忘記的。”他說,“也不要忘了給我帶瓶酒。”
“算了吧!”她柔聲答說,“你的筆下快,出場得早,第一場完了,回家來喝。”
“不!”文廷式固執地,“初十上半天入闈,要到晚上子初才發題。十一那一整天的工夫,一定可以弄完,要到十二才能出闈。空等這一夜太無聊了,不以酒排遣怎麼行?”
“那好!我替你備一瓶酒。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定要文章繳了卷才能喝。”
“是了!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