樣的謀劃意識都沒有了?那,究竟是何等原因使李斯一直沒有提出這個如此重大的失誤?嬴政皇帝一時想不明白了。自李斯用事以來,二十餘年中李斯始終與自己保持著驚人的一致。即或是反覆回想,嬴政皇帝仍然想不出李斯與自己曾經有過何等重大歧見。當然,《諫逐客書》那次不算,那時李斯還沒有進入中樞。嬴政皇帝曾經為此深以為欣慰,幾乎時常有一種先祖孝公與商君的君臣知己的感喟。若非如此,皇室如何能與李斯家族結成互婚互嫁的多重聯姻關係?嬴政皇帝自來秉性剛烈明澈,若非深感投合,絕不會基於鞏固權力而去結婚姻之盟。在嬴政皇帝內心,也從來沒有將這種君臣私議帶入國政。也就是說,從來沒有因為姻親關係而不加辨識地認可過李斯。之所以每次大事都能契合,實在是李斯與自己太一致了,一致得如同一個人。在整個帝國群臣中,只有李斯做到了這一點,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從當年老臣一個個數來,王綰、王翦、蒙恬、尉繚、頓弱、鄭國、姚賈、蒙武、王賁、蒙毅、馮去疾、馮劫、李信等等等等,誰沒有與自己這個皇帝有過政見爭執?確實,獨獨李斯沒有過……且慢,這,正常麼?心頭一閃念,嬴政皇帝竟然嚇了一跳,耳畔驀然響起了王賁的臨終遺言:“丞相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過……”莫非,李斯二十餘年與自己這個君王的驚人一致是刻意的,是時時事事處處留心的結果?笑談笑談,不能如此想!果真如此,權力機謀之神秘豈非不可思議了!且慢,換個角度想想。李斯會不會不是機謀,而僅僅是畏懼自己這個君王變幻莫測而謹慎從事?畢竟,李斯並沒有附和過自己的明顯錯失,也沒有附和過某些特定事件。譬如,用李信為大將滅楚是一次明顯錯失,李斯便沒有附和,當然,也沒有反對;當年軟禁太后,滅趙之後默許趙高殺戮太后家族昔年在邯鄲的所有仇怨之家,這兩件事李斯都沒有附和。李斯與自己一致的,都是被事實證明了的正當決斷。既然如此,夫復何言?一時之間,嬴政皇帝又想不明白了……三日之後,皇帝再次召見了李斯。
窗外大雪紛飛,君臣兩人圍著木炭火通紅的大燎爐對坐著,一邊啜著熱騰騰的黃米酒,一邊低聲地說著。嬴政皇帝沒有提說上次會談的一個字,只坦誠地對李斯說了來春準備出巡的謀劃,要李斯預為謀劃。李斯既隨和又謹慎,沉吟片刻方道:“老臣本心,陛下體魄大不如前,不宜遠道跋涉。陛下威望超邁古今,居大都而號令天下,無不可為也。陛下勞碌過甚,國之大不幸也……”見皇帝默然不語,李斯又道,“當然,若陛下意決,老臣自當盡心謀劃,務使平安妥善。”嬴政皇帝道:“來春出巡,定然是最後一次了。這次回來,哪也不去了,只怕也去不了了。這次,我想看看東南動靜,挖挖那班煽風點火的復辟渣滓。還想看看,能否將散佈的老秦人歸攏歸攏。若有可能,還想看看萬里長城,那麼長、那麼大的一道城垣,自古誰見過也,一起,去看看。”嬴政皇帝斷斷續續地說著,卻沒有一個字觸及李斯前邊的勸諫之辭。李斯遂一拱手道:“出巡路徑不難排定。須陛下預先定奪者,留守咸陽與隨同出巡之大臣也。其餘諸事,無須陛下操心。”
“馮去疾、馮劫留守。丞相與蒙毅,隨朕一起。”
“陛下,要否知會長公子南來,開春隨行?”
“扶蘇?不要了。那小子迂腐,不提他。”
嬴政皇帝不明白自己如何一出口便拒絕了李斯,且將自己的真實謀劃深深地隱藏了起來,竟不期然承襲了趕走扶蘇時的憤懣口吻。其實,嬴政皇帝一瞬間的念頭是:不能教扶蘇再回咸陽陷入紛爭了,必須親自為扶蘇蒙恬廓清一切隱藏的危機,全面謀劃一套應變方略,而後再決斷行止。這一想法,嬴政皇帝不想說。雖然,嬴政皇帝又說了許多出巡事宜,可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再也沒有將這一最深圖謀知會李斯的慾望了。
暮色時分,李斯走出了皇城,消失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
李斯的心緒沉重而飄忽,如同那沉甸甸又飄飄然的漫天大雪。秋冬以來,皇帝的言行似乎發生了某種不可捉摸的變化,有了某種難以言說的心事。何種變化?何種心事?李斯似乎隱隱約約地捕捉到了某種影子,可又無法確證任何一件事情。以嬴政皇帝的剛毅明朗,不當有如此久久沉鬱的心緒。然則,這又能說明何事?皇帝盛年操勞,屢發暗疾,體魄病痛自然波及心緒,不也尋常麼?皇帝主持完王賁葬禮歸來,第一件事便想減輕天下徭役,究竟動了何等心思,僅僅是聽到了劉邦結夥逃亡與黥布聚眾作亂麼?果真如此,倒也無可擔心。然則,皇帝的沉鬱,皇帝那日聽到關中老秦人流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