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赴北河守邊,又有幾次與山東人口互換遷徙。總體說,關中遷出的老秦人計一百餘萬,入軍帶前後傷亡八十餘萬,總計兩百餘萬……目下之關中老秦人,除了在軍男子,八成都散佈到邊陲去了……”
嬴政皇帝第一次長長地沉默了,臉色陰沉得可怕。
也是第一次,嬴政皇帝沒有理睬李斯,一個人徑自轉悠出去了。及至外廳值事的蒙毅察覺有異而匆匆進入書房,李斯還一個人木然坐著不知所以。蒙毅低聲道:“丞相連日勞碌,回去歇息也。陛下若有事,我及時知會便了。”李斯長嘆一聲道:“蒙毅啊,大秦新政該有所盤整了。皇帝憂心,老夫也是寢食難安也!”蒙毅一時無對,李斯也就一拱手踽踽去了。
寒風料峭,嬴政在那片皇城僅有的胡楊林中轉悠著,第一次覺得有一絲涼意爬上了脊樑,滲入了心脾。秦人從馬背部族鏖戰到諸侯,再鏖戰到戰國,再鏖戰到天下共主,靠的是甚?靠的是打不垮的以嬴秦部族為軸心的老秦人!數百年來,無論如何艱危局面,秦國都能堅挺過來,全部的根基都在於精誠凝聚萬眾一心的老秦人,在於無可撼動的嬴秦軸心。而今,嬴秦部族一朝消散了?老秦人一朝消散了?竟只有關中腹地的百萬老弱婦幼了?果真如此,天下一旦有事,關中一旦有變,秦政之底氣何在?嬴政啊嬴政,若非李斯近日算賬,你還是懵懂不知所以也。多少年來,你忙於運籌大戰場,忙於運籌創制文明,盡情地揮灑著老秦人,老秦人被徵發成軍,老秦人被派往南海,被派往北河,被派往淮北淮南,被派往遼東,被派往一切應該鎮撫的地方……老秦人無怨無悔,總是高呼著那句“赳赳老秦,共赴國難”的老誓言,義無反顧地走出函谷關,義無反顧地踏上陌生的土地,將自己豐腴富庶的故鄉留給了昔日的敵人……若是天下安寧秦政無事,驕傲寬厚的老秦人或可在青史留下巍巍然一筆。然則,如今是復辟暗潮洶湧猖獗,種種跡象都預示著六國貴族在密謀舉事,要恢復他們失去的山河社稷!若果真面臨與復辟勢力的生死決戰,嬴政啊嬴政,你手中的力量何在?若有三百萬老秦人在關中,嬴政何懼天下復辟騷亂?今日如何,你這個皇帝在關中連十萬兵力也拉不出來了,何其大險也!以戰國強力大爭之慣性,六國貴族的復辟大潮必然再次到來,沒有再次決戰的勝利,大秦新政便不能真正地鞏固。今日看來,這已經是大勢所趨之必然了。然則,果真決戰之日來臨,大秦何以安天下?
仔細想來,嬴政深深地懊悔了。悔之者何?大大低估了復辟勢力的頑韌抵抗也。身為總領天下的皇帝,你嬴政全部用盡了後備力量,消散了秦政的軸心力量,而只全力以赴地創制文明盤整華夏抵禦外患,竟沒能給鎮壓復辟留下最為可靠的一支生力軍,如此短視之嬴政,何堪領袖天下哉!若是戰場,你便是隻看到了當下戰勝,而沒有看到即將到來的再次決戰。你也看了上黨的長平大戰遺蹟,可你做到了武安君白起那般深謀遠慮麼?沒有!你嬴政多麼像那個頗有幾分迂闊的樂毅,一心只想以“化齊”結束滅國之戰,結果如何?非但沒有化得了齊國,反倒是六年不下一座孤城,最終導致了齊國的死灰復燃。
戰場便是戰場,打仗便是打仗。打仗要流血,要死人,要殲滅敵方;而不會是不流血地感化對方。身在戰場卻心在感化,何其迂腐哉!政治戰也一樣,你嬴政滅人之國,奪人之地,毀人之社稷,還打算教他們真正地服從你的新政,做你的馴服臣民,當真豈有此理哉!若是秦國被滅,你嬴政能甘心臣服於人?當初若看透此點,看透復辟勢力之頑韌,自當留下老秦人根基力量。若當真有三百萬老秦人在,只怕六國貴族也未必敢如此猖獗。你嬴政今日才清醒的事,六國貴族只怕早早已看到了。否則,那麼多接踵而來的讖言流言刻字,紛紛說秦政必亡嬴政當死,其根基何在?由此看去,若果真有一日復辟勢力大舉起事,安知不是自己的方略缺失所誘發?嬴政一生歷經大風大浪,何懼決戰,然則,對此等因自己犯錯而誘發的決戰,嬴政卻感到鑽心地痛楚……
思緒潮湧,嬴政皇帝很有些埋怨李斯了。
皇帝想不通一件事:如此重大的隱患,李斯又如此清楚地瞭解,為何不早日說出來?是他這個皇帝不容人言?清醒地說,自己這個皇帝對言路尚算是廣泛接納的,至少,不足以使李斯這樣的首席大臣緘口不言。是李斯沒有看到這一隱患的巨大風險?以李斯的敏銳透徹,以及今日說及這一隱患時的憂慮與對老秦人口散佈的熟悉,不能說李斯沒有想到。是李斯在選擇進言的最好時機?不會也。果然在選擇時機,豈不是說李斯連防患未然未雨綢繆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