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將近傍晚開始走,100里路走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才到家。半夜下起了大雨,淋得我們像落湯雞。有的同學來例假,衛生紙上的血都被雨水泡白了。我腳上磨了好幾個泡,咬牙堅持下來了。一到家,我就倒頭在父母的大床上昏睡,直到快傍晚的時候小哥哥用媽媽剛蒸好的雪白的菜包子把我逗醒。
頭一次下鄉勞動回來,我連衣服都不換。我覺得如果我換了乾淨衣服,就說明我厭惡勞動,認為勞動是髒的。我媽媽說:“你為什麼不換衣服不洗澡呀?”我說:“幹嗎呀,我為什麼下鄉回來立刻就換?要是我現在還在農村,我不是還不洗不換嗎?”第二天回到學校,我還穿著下鄉時穿的特別破的褲子,上邊有大補丁。可是一看見同學我就傻眼了,所有人都換上了乾淨衣服,我這時才想,大概換一換也沒什麼。
“革命化運動”(5)
葉:我們第一次下鄉,是去大興縣的一個公社。我們的卡車快進村的時候,我看見前面路上有座柴火堆在慢慢地移動。等我們的車開過去,我才發現是一個10來歲的孩子揹著比他的身體大好幾倍的柴火在走,腰彎得低低的,看不見臉。這是“農村”給我的第一印象。
那次下鄉是去割稻子,有件事我總也忘不了。當時我們班是和一個高中班在一起,我們管她們班叫“姐姐班”。這是女附中的叫法,初中班管高中班叫“姐姐班”。她們班勞動最好的是個胖乎乎個子不高的人。她幹起活兒來一刻不停,渾身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運稻子的時候她每個胳膊下夾著好幾大捆,雙手使勁拽著衣角,肉都露出來了;她卻毫不在意。我忘了自己幹活,光看著她,直為她累。後來聽說她家庭出身不好。那時候總說出身不好的人要重在表現,但她即使這樣幹,也沒有聽說她受到表揚。我覺得她有點兒可憐。
那個時候已經開始強調階級鬥爭了。在第一次去農村之前學校開了個大會,別的內容都忘了,我就記得校長說農村的情況是很複雜的,不能夠看到什麼人上去就叫大叔大伯,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地主富農壞分子呢。那時農村正在搞“四清”,階級鬥爭的弦繃得特別緊。有出戏叫《奪印》,裡面有個地主婆叫“爛菜花”,企圖腐蝕村幹部何支書,給他做了一碗元宵。戲裡面有個很長的唱段是爛菜花唱這元宵有多好吃。一碗元宵就能把人給腐蝕了?真是滑稽,今天的人們怕是看不上。
我們這些城市裡的孩子,不知道農村是怎麼回事,聽了校長的話,心裡很緊張。到村裡後就是幹活,和老鄉沒有接觸,不瞭解任何情況。有一天吃過晚飯天很黑了,我們走回睡覺的地方,一路上看到有人在路邊蹲著,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有個同學就指著一個人悄聲說:“他可能是個地主”,好像地主就該在黑地裡蹲著。我聽了有點兒怕。後來插隊了才知道,北方許多地方的農民沒事兒就愛蹲著。我們雁北管蹲著叫“圪蹴”,下了工吃了飯,男人喜歡在外面蹲會兒,抽袋煙,說說話再回家。
那時候一講階級鬥爭,到處都是階級敵人,對階級敵人就不能客氣。因為不知道誰是什麼階級成分,對人就不能隨便稱呼“大伯大叔”的。小時候咱們受的教育是對人要有禮貌,現在行不通了。這又是對咱們從小教育的一種否定。
馬:說起階級鬥爭,我們班上政治課時有個同學提出一個問題,說如果有人掉進水裡,你不知道他的階級成分,該不該去救?你救的人萬一是個地主呢?有人反駁說如果一個人馬上要死了你還調查他的成分,就來不及了,捨己救人就沒有意義了;可又有人說他要真是個地主怎麼辦呢?我們翻來覆去地兜圈子,討論來討論去沒有結果,老師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葉:這個討論真有意思,特別能反映那個時代。你們的問題在1963年“學雷鋒”的時候都提不出來。雖然雷鋒說過“對敵人要像嚴冬般冷酷無情”,但當時並沒有特別強調那一面。對咱們小孩子來說,學雷鋒就是做好事,幫助人,在公共汽車上給老弱病殘讓位子,在街上看見老人拿不動東西就幫著拿,不會先問人家是什麼出身。到1964年以後情況就不一樣了。你們的討論其實給“文革”中如何對待“階級敵人”埋下了伏筆。“文革”開始後,對地主不但可以見死不救,而且打死也是死有餘辜。
馬:革命化時開始強調階級性,對什麼都要做階級分析,就是人道主義也要分階級性。我對克服“小資產階級情調”還是有點困難。記得當時上演電影《早春二月》和《舞臺姐妹》,我都很喜歡,可它們都被批判成是“小資產階級情調”。什麼是小資產階級情調?大概像多愁善感、軟弱、動搖都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