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王孫》《秋興》八首諸篇等置於嘴邊不離須臾,而袁卻坦陳不喜歡杜甫的詩,並引明人林貞恆的觀點來說明自己不喜歡的理由,認為“時非天寶,官非拾遺,徒託悲哀激越之音,可謂無痛而呻矣。”但純粹的藝術之爭何以會上升為對品行與人格的攻訐?這個問題看來還是應該由鄭——即作為道德老師的鄭——來作出回答。臺靜農先生當年偶然從《批本隨園詩話》得到鄭板橋、趙翼作文攻擊袁枚的線索,深感興趣,後來他在梁紹壬的《兩般秋雨庵隨筆》裡好不容易找到了趙的《戲控袁簡齋太史於巴拙堂太守》一文,而始終以鄭文無處覓跡為憾事。(臺靜農《隨園故事抄》,見《龍坡雜文》)他當然不會想到鄭當時所作的其實系詩非文,而且匿去標題——這就是今天仍然列於全集裡的那兩首《偶然作》。“弟頌其師客談說,居然拔幟登詞場”,“奈何纖小夫,雕飾金翠稠。口讀子虛賦,身著貂錦裘。佳人二八侍,明星燦高樓。偶然一命筆,幣帛千金收……浪膺才子稱,何與民瘼求。”刻薄的筆調,陰暗的心理,難以抑止的憤怒與怨氣,彷彿有意要為錢鍾書先生討論袁與他同時代人關係時所斷言的“子才……盛名之下,佔盡韻事,宜同時諸生,由羨生妒,由妒轉恨矣”提供一個絕妙的註腳。(《談藝錄》)然而叫人啼笑皆非的是,乾隆二十三年當兩人在揚州盧矮子的官署裡意外相遇,戲劇性的一幕立刻開始上演了。當時盧涉嫌貪汙一案經上下打點及親家紀曉嵐力保後,已脫去幹系,風風火火趕回揚州繼續當他的兩淮轉運使兼詩壇領袖。當年避之唯恐不及的那些風雅人物——自然包括鄭板橋在內——臉不改色心不跳地又來投奔門下。是年盧發起的一個叫做紅橋修禊的徵詩大會,和韻者竟有七千餘人之多。也正是在這次盛會的席間,當鄭見盧對袁異乎尋常的禮敬,另一個板橋——作為生活隱型人的板橋一一立刻就粉墨登場了。據袁後來回憶,當時鄭滿臉肅穆,聲音哽咽,說自己幾年前在山東風聞袁去世的訊息,禁不住悲從中來,以足蹋地,大哭了一場。言下之意當然是為中國詩壇所遭受的巨大損失痛不欲生。鄭板橋那天還對他說:“天下雖大,人才屈指不過幾人”,言語之間頗有幾分“天下英雄,使君與操”的意味。可以想見,當時年近古稀的鄭對袁說這些話時後者心裡的感動。於是彼此贈詩,互有恭維。袁枚寫的那首就是現在編入《小倉山房詩集》中的《投鄭板橋明府》,鄭板橋的卻在重訂時刪去了其中諛詞,僅存“室藏美婦鄰誇豔,君有奇才我不貧”兩句。當然,鄭並非頭一次幹這樣的事情。當年他上詩盧雅雨求官,後因不遂其欲,加上盧矮子又謫戍塞外,於是其中“龍標格韻青蓮筆”一句在後來結集出版時,也就理所當然要降格為“清詞頗似王摩詰”了。書包 網 。 想看書來
兩個板橋(8)
其間他們還著重交流了同性戀方面的心得與經驗,作為生平僅次於藝術的一項狂熱愛好,鄭一生可憐的俸入與賣畫所得的幾個錢幾乎全花在了這上面。從乾隆甲戌杭州湖州之行近百兩銀子的收入,捎回去不到三分之一,可見他於此道開銷之大。由於明清一代文人士大夫視狎童納寵為雅癖,使我們很難得地見到鄭自己對此倒也並不諱言。除了自稱“好色,尤多餘桃口齒,及椒風弄兒之戲”,還不無傷感地坦陳“自知老且醜,此輩利吾金而來耳”。《墨林今話》的作者蔣寶齡也說他“不廢聲色,所得潤筆錢隨手輒盡”。相較於袁的*俊朗,蘊藉雅緻,投懷送抱者不乏其人,鄭在這上頭不免又輸了一籌。好在這對當天兩人的酒後談興倒也並無多大影響。鄭甚至還色迷迷地對袁說,假如他有機會參與政府立法,第一件要乾的事就是改大清律例中的笞臀為笞背,使袁聽後不覺撫掌稱快,引為知音。事後,袁還幾次興沖沖地對他的朋友們說:“鄭大有此意,惜斷不能辦到,然其所以愛護金臀者,則真實獲我心矣”。(蔣敦復《隨園軼事》)
鄭板橋的晚年形象一如從前那樣帶有川劇藝術的某種韻味,是一個重疊著知名畫師、色鬼、食客、道德楷模、時尚批評家等各種身份的複合體。由於他對產品宣傳包裝工作一貫的重視,加上朋友間的互相捧抬,當時他的知名度在他生活的城市裡達到了空前的高度。甚至某些軼事傳聞就性質而言已帶有一定的神話傾向。包括他作品“達官貴人不賣,生活夠了不賣,老子不喜歡不賣”的所謂三項基本原則,以及一位當地巨賈如何為求得他一幅墨蘭,不惜喬裝販夫牧豎,以他生平喜食的狗肉以進,才終於弄到了手云云。但這些商業炒作帶來的的負面效應是:透過各種人情關係前來求字索畫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且大多都是開口白要或以微薄禮品權充潤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