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就會感慨幾年後柳在北京所發的那場怒氣衝衝的牢騷,是顯得多麼的迂腐與不合時宜。
柳亞子的牢騷(8)
當然,渾身散發著與生俱來的詩人氣質,卻一心想成為政治家的柳亞子並沒有認識到自身的這種侷限。在漫長的為期八年的異國統治下面,他先是效法明末清初家鄉蘇州一帶的某些文學前輩,將自己在上海辣斐德路的寓所題名為“活埋庵”,閉門讀書,蓄鬚明志,埋頭撰寫他的史學著作《南明史綱》。有一段時間還在著名的西南聯大任過教員。一九四○年十二月十二日乘坐亞洲皇后號離滬赴港的那些神色驚惶、逃離戰難的旅客,當天晚上在甲板吸菸或船上豪華的西餐廳裡用餐時,也許有機會遇見到這位衣衫簡樸、眉目間有憤激色的矮胖的中年男子。在整個抗戰期間,這也是柳的標準表情。此後五年他作為一名激進的民族主義者一直活躍於九龍、香港、桂林等後方城市,從事宣傳、營救、籌款、結社、義演等各種救亡活動。其間發生的皖南事變是他與自己的政黨徹底決裂的一條醒目分界線。由於與宋慶齡、何香凝、彭澤民等公開聯名發表批評蔣的言論,竟被後者斷然開除黨籍一一簡直就像是他當年對朱鴛雛採取的極端手段的一個絕妙翻版。這真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當然,這樣顯然有損自尊的打擊事實上並不能讓柳屈服,反而促使他與延安的共產黨人在感情上更為接近。此後火焰與炸彈已儼然成為描述柳亞子的關鍵詞,傾天長嘯、壯懷激烈、鬚眉賁張,以更激進的姿態,出現在中國的政治舞臺上。這估計也是郭沫若為什麼要以“今屈原”這一冠名慷慨相贈的原因。而如果用柳自己的話來說。也許應該叫做“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西山採蕨,甘學夷齊,南海沉淵,誓追張陸,不願向小朝廷求活也”。
山城重慶位於中國西南部的嘉陵江邊,曾是三國英雄劉備棲身的地盤,抗戰期間成為國民政府在中國最後的軍政中樞。那裡的政治景觀向來與它迷霧茫茫的自然氣候一樣不可捉摸,並時常會出現某種戲劇性的轉折。一九四五年秋天當*主席毛澤*然應邀前往那裡與蔣共商國事,曾讓這座日照稀疏的城市一度出現和平的熹微。儘管事後被證明,這不過是一場長達四年的殘酷戰事在雙方唇齒間的預演,但不管怎麼樣,對於其時正和郭沫若、田漢等人發起組織革命詩社,致力於*工作的柳來說,這至少給了他與毛重晤的機會,並促成後者一首著名詞作《沁園春?雪》的問世與廣泛流傳。正如柳在自己寫的和詞跋文裡“展談之餘,嘆為中國有詞以來第一作手,雖蘇辛猶未能抗手”的高度評價一樣,原詞以及柳的唱和之作先後公開發表後,不僅立即引起轟動,併成為當年中國文化界的首件大事。除了讓人有幸領教了共產黨人的文學天賦,在政治評判與個人魅力上,也始料未及地為毛掙來了漂亮的分數。由於柳內心願望中的第一讀者是他的政治對頭蔣介石,因此,在所和詞裡說上幾句“君與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這樣的大話,嚇唬嚇唬對方,其內心衷曲倒也完全情有可原。但四年後在北京,當這個被舊友林庚白稱作“故人五十尚童心,善怒能狂直到今”的可愛老頭一臉天真,打算假戲真做,這玩笑恐怕就開得過於大了。其情景頗類似於一出眼下流行的肥皂劇的兩位主創人員,也許,作為編劇的柳亞子可以憑藉自己的想象構思劇本,但他無法阻止這出戏的導演毛澤東大刀闊斧對劇情進行區域性甚至整體性的修改。
柳亞子的牢騷(9)
黎裡鎮中心的柳亞子紀念館目前依然是國內儲存柳的生平資料與遺物最豐富的地方。圖片、書籍、衣物、手跡、用品,從藏有他童年幻想的矮櫃與衣鏡,到幾張邊角泛黃的自印方格稿箋,甚至一管禿筆與一張用紅線勾劃出重要段落的舊報紙,無不印有他生前手溫與思想的生動痕跡。磨劍室的正牆上依然掛著南社社友傅純根所贈的那幅有名的對聯“青凹前身辛棄疾,紅牙今世柳屯田”,而主樓第四進內當年曾僥倖躲過軍閥孫傳芳特警緝捕的那層複壁,雖然自己不會開口說話,但有關它的傳奇故事,正由講解員不無驕傲地一次次向參觀者娓娓複述。當然,我得趕緊承認自己不是一名合格的聽眾。因為前不久我對那裡所進行的一次用心叵測、意有所圖的拜訪的幾乎所有時間,我的思想都為在陳列室偶然看到的那幀柳的舊照所吸引。像片上的柳風度儒雅,意態自得,身體斜倚在劈波斬浪的巨輪的舷欄邊。目極遠天、精神抖擻,簡直就是當年吳偉業去北京前在蘇州逗留時那種躊躇滿志的得意勁兒。從時間與所攝地點上來推斷,大約正是他一九四九年二月底應毛澤東電邀赴京途中、在所乘坐的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