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看在什麼地方,河面上是運丁的天下,上了岸便是扛夫的天下,到了那些見不得人的地方,便是三教九流地痞流氓的天下了。這些人一是人多勢眾,二是不怕死不要臉,三是又大多有青幫支撐著,所以在碼頭上,包括權力硬的人也不大跟他們計較。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陳天倫怎麼會把扛夫惹火了呢?原來這扛夫也有扛夫的規矩方圓,有形無形的他們也有自己的組織。說組織也不大確切,就是有那麼幾個人壟斷了搬運業,號稱把頭。不是誰到碼頭上都能找到活兒乾的。扛夫雖說是力氣活兒,你不拜山頭,不認把頭,想當扛夫是不可能的。南來北往的扛夫在碼頭上被稱作“閒待”,意思是閒著沒事在碼頭上待著。每天由把頭來僱用他們,而他們則要把一天用汗水換來的銅板的三成或四成給把頭,否則你就在這兒閒待著吧。表面上看,碼頭上的扛夫縷縷行行,螞蟻一般。他們卻各有各的來歷,各有各的歸屬,各有各的靠山。就算他們是螞蟻,螞蟻也分窩,螞蟻也有首領,螞蟻也有規矩方圓。要是哪個螞蟻串錯了窩,不被人家咬死也會被趕出去。
這裡的規矩陳天倫不是不知道,他在接手軍糧密符扇的時候,他的父親已經跟他交代得清清楚楚了。可是陳天倫年輕氣盛,又得到了倉場總督的重用,他偏偏不信這個邪。扛夫是軍糧經紀僱用的,就像地主們僱長工短工一樣,是屬於東夥關係。說白了,我是東家,你是夥計,你給我幹活兒,我給你工錢,可是你得聽我的。我說用你就用你,說不用你就可以讓你滾蛋。其實就一件事,在收糧之前,軍糧經紀擺桌酒席,將斛頭兒、小寫、把頭兒都請來,說幾句客氣話就行了。這頓酒席陳天倫沒辦,那幾句客氣話也沒說,人家心裡能痛快嗎?
不痛快就要找事,找到事就要鬧事。有權力的可以統治有拳頭的,有拳頭的即使沒有辦法統治有權力的,跟你較較勁兒、搗搗亂、給你個好瞧總可以吧?追根尋源,龍王廟前面的事就是這麼鬧起來的。
原來這扛夫也是一天一結賬,你扛一個麻包,由小寫或者經辦人發給你一個竹籌。到了晚上收工以後,扛夫們就拿著這些竹籌到龍王廟去換銅板。根據所扛糧食的遠近不同,竹籌換銅板的比例也不同。有時一個竹籌換20文,有時一個竹籌換15文,道路近的也有時換三五文的。每一個軍糧經紀都有自己的竹籌,是用竹片特製的,上面寫著自己的姓氏或畫著密符。說是特製的,其實加工製作是非常簡單的,就是說仿製造假是很容易的,可是碼頭上卻從來沒聽說有仿製造假的事。那時候的勞苦人用的是力氣,不是心計。如果有誰幹出這種沒屁眼兒的事,就會群起而攻之,再想憑力氣掙口飯吃就難了。但是,這回不是一個人乾的,而是所有的扛夫一起幹的。這一下性質就變了,防止造假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給扛夫爭臉。沒屁眼兒的事變成了有臉兒有面兒,變成了眾志成城的鬥爭。
每天扛夫扛多少糧食,經紀要準備多少銅板,大體上是心裡有數的。龍王廟只是一間很小的廟堂,兩扇門一扇窗,裡面供著龍王爺和龍王奶奶。由於多年廢棄不用,早已經斷了香火,從陳日修當軍糧經紀的時候起,這裡就成了陳家辦公的地方。
龍王廟門關著,只開了個小視窗,發錢的在裡面,扛夫們在外面。這天發錢的是賬房齊先生,也是陳家僱用的老人了。一發錢他就覺得不對,往日一個運丁最多也就領五六十文錢,可今天往視窗裡遞的竹籌都是整把整把的,每個人都領二三百文錢。怎麼可能這麼多呢?扛金了還是扛銀了?還沒發到一半,錢就快沒了。齊老先生慌了,一邊打發人去找陳天倫,一邊停止了發放。
這一停止發放不要緊,外面便山呼海嘯般地吵鬧起來。
陳天倫匆匆趕來,還沒進龍王廟,就被扛夫們團團包圍住了。扛夫們舉著手裡的竹籌,吵著嚷著要換銅板。為首的不是別人,恰恰是被倉場總督撤消了軍糧經紀的馬長山。
陳天倫看見馬長山,心裡咯噔往下一沉,覺得事態嚴重起來。馬長山真可謂是能屈能伸,不當軍糧經紀了,居然到碼頭上當起扛夫來了。按說,他當了這麼多年軍糧經紀,就算是沒有積累萬貫家私,恐怕也早已經是吃喝不愁了,至於到碼頭上來扛大個兒混飯吃嗎?不為賺錢到碼頭上來幹什麼?為了活動活動筋骨,還是另有所圖……
馬長山此刻正蹲在龍王廟的牆根下抽菸,圍在他身邊的是貓三狗四豬五牛六馬七之流,只是少了楊(羊)八。楊八在大光樓下捱了一頓板子,恐怕今年甭想再上碼頭上扛糧食了,他屁股上的傷沒有半年痊癒不了。馬長山低著頭抽菸,陳天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