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父的架式訓斥兒子。這回他已和兒子闊別三年,鍾書雖曾由昆明趕回上海親送爹爹上船,只匆匆見得幾面。他該是想和兒子親近一番,要把他留在身邊。“侍奉”云云只是說說而已,因為他的學生兼助手吳忠匡一直侍奉著他。吳忠匡平時睡在老師後房,侍奉得很周到。爹爹不是沒人侍奉。
爹爹最寵的不是鍾書。而是最小的兒子。無錫鄉諺“天下爺孃護小兒”。鍾書是長子;對長子,往往責望多於寵愛。鍾書自小和嗣父最親。嗣父他稱伯伯。伯伯好比是他的慈母而爹爹是他的嚴父。鍾書虛歲十一,伯伯就去世了。我婆婆一輩子謹慎,從不任情,長子既已嗣出,她決不敢攔出來當慈母。奶媽(“痴姆媽”)只把“大阿官”帶了一年多就帶鍾書的二弟和三弟,她雖然最疼大阿官,她究竟只是一個“痴姆媽”。作嗣母的,對孩子只能疼,不能管,而孩子也不會和她親。鍾書自小缺少一位慈母,這對於他的性情和習慣都深有影響。
鍾書到了藍田,經常親自為爹爹燉雞,他在國外學會了這一手。有同事在我公公前誇他兒子孝順。我公公說:“這是口體之養,不是養志。”那位先生說:“我倒寧願口體之養。”可是爹爹總責怪兒子不能“養志”。鍾書寫信把這話告訴我,想必是心上委屈。
爹爹是頭等大好人,但是他對人情世故遠不如小叔叔精明練達。他對眼皮下的事都完全隔膜。例如他好吹詡“兒子都不抽香菸”。不抽菸的只鍾書一個,鍾書的兩個弟弟都抽。他們見了父親就把手裡的菸捲往衣袋裡藏,衣服都燒出窟窿來。爹爹全不知曉。
他關心國是,卻又天真得不識時務。他為國民黨人辦的刊物寫文章,談《孫子兵法》,指出蔣介石不懂兵法而毛澤東懂得孫子兵法,所以蔣介石敵不過毛澤東。他寫好了文章,命吳忠匡掛號付郵。
吳忠匡覺得“老夫子”的文章會闖禍,急忙找“小夫子”商量。鍾書不敢諍諫,諍諫只會激起反作用。他和吳忠匡就把文章裡臧否人物的都刪掉,僅留下兵法部分。文章照登了。爹爹發現文章刪節得所餘無幾,不大高興,可是他以為是編輯刪的,也就沒什麼說的。
鍾書和我不在一處生活的時候,給我寫信很勤,還特地為我記下詳細的日記,所以,他那邊的事我大致都知道。
(六)
這次鍾書到藍田去,圓圓並未發呆。假期中他們倆雖然每晚一起玩,“貓鼠共跳踉”,圓圓好像已經忘了渡船上漸去漸遠漸漸消失的爸爸。鍾書雖然一路上想念女兒,女兒好像還不懂得想念。
她已經會自己爬樓梯上四樓了。四樓上的三姨和我們很親,我們經常上樓看望她。表姐的女兒每天上四樓讀書。她比圓圓大兩歲,讀上下兩冊《看圖識字》。三姨屋裡有一隻小桌子,兩隻小椅子。兩個孩子在桌子兩對面坐著,一個讀,一個旁聽。那座樓梯很寬,也平坦。圓圓一會兒上樓到三姨婆家去旁聽小表姐讀書,一會兒下樓和外公做伴。
我看圓圓這麼羨慕《看圖識字》,就也為她買了兩冊。那天我晚飯前回家,大姐三姐和兩個妹妹都在笑,叫我“快來看圓圓頭唸書”。她們把我為圓圓買的新書給圓圓念。圓圓立即把書倒過來,從頭唸到底,一字不錯。她們最初以為圓圓是聽熟了背的。後來大妹妹忽然明白了,圓圓每天坐在她小表姐對面旁聽,她認的全是顛倒的字。那時圓圓整兩歲半。我爸爸不贊成太小的孩子識字,她識了顛倒的字,慢慢地自會忘記。可是大姐姐認為應當糾正,特地買了一匣方塊字教她。
12我抱著圓圓出門,她要求下地走。我把她放下地,她對我說:“娘,五號裡的少奶奶就是‘精赤人人’。”這個我知道。但是圓圓怎會知道呢?我問她怎麼知道的。她還小,才三歲,不會解釋,只會使勁點頭說:“是的。是的。”幾十年後,我舊事重提,問她怎麼知道五號裡的少奶奶就是“精赤人人”。她說:“我看見她攙著個女兒在弄堂口往裡走。”
圓圓觀察細微,她歸納的結論往往是意想不到的正確。“精赤人人”確有個女兒,但是我從未見過她帶著女兒。鍾書喜歡“格物致知”。從前我們一同“探險”的時候,他常發揮“格物致知”的本領而有所發現。圓圓搬個小凳子坐在怪客面前細細端詳,大概也在“格物致知”,認出這女人就是曾在弄堂口帶個女兒的人。我爸爸常說,圓圓頭一雙眼睛,什麼都看見。但是她在錢家,乖乖地坐在我膝上,一聲不響,好像什麼都不懂似的。
一九四○年秋杪,我弟弟在維也納醫科大學學成回國,圓圓又多了一個寵愛她的舅舅。弟弟住在我爸爸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