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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陪鍾書到錢家去。

有一天,鍾書回來滿面愁容,說是爹爹來信,叫他到藍田去,當英文系主任,同時可以侍奉父親。我認為清華這份工作不易得。他工作未滿一年,憑什麼也不該換工作。鍾書並不願意丟棄清華的工作。但是他媽媽、他叔父、他的弟弟妹妹等全都主張他去。他也覺得應當去。我卻覺得怎麼也不應當去,他該向家人講講不當去的道理。

我和鍾書在出國的輪船上曾吵過一架。原因只為一個法文“bon”的讀音。我說他的口音帶鄉音。他不服,說了許多傷感情的話。我也盡力傷他。然後我請同船一位能說英語的法國夫人公斷。她說我對、他錯。我雖然贏了,卻覺得無趣,很不開心。鍾書輸了,當然也不開心。常言:“小夫妻船頭上相罵,船杪上講和。”我們覺得吵架很無聊,爭來爭去,改變不了讀音的定規。我們講定,以後不妨各持異議,不必求同。但此後幾年來,我們並沒有各持異議。遇事兩人一商量,就決定了,也不是全依他,也不是全依我。我們沒有爭吵的必要。可是這回我卻覺得應該爭執。

我等鍾書到了錢家去,就一一告訴爸爸,指望聽爸爸怎麼說。可是我爸爸聽了臉上漠無表情,一言不發。我是個乖女兒。爸爸的沉默啟我深思。我想,一個人的出處去就,是一輩子的大事,當由自己抉擇,我只能陳說我的道理,不該干預;尤其不該強他反抗父母。我記起我們夫婦早先制定的約,決計保留自己的見解,不勉強他。

我抽空陪鍾書回到辣斐德路去。一到那邊,我好像一頭撞入天羅地網,也好像孫猴兒站在如來佛手掌之上。他們一致沉默;而一致沉默的壓力,使鍾書沒有開口的餘地。我當然什麼也沒說,只是照例去“做媳婦”而已。可是我也看到了難堪的臉色,嚐到難堪的沉默。我對鍾書只有同情的份兒了。我接受爸爸無語的教導,沒給鍾書增加苦惱。

鍾書每天早上到辣斐德路去“辦公”——就是按照爹爹信上的安排辦事,有時還到老遠的地方找人。我曾陪過他一兩次。鍾書在九月中旬給清華外語系主任葉公超先生寫了信,葉先生未有回答。十月初旬,他就和藍田師院的新同事結伴上路了。

鍾書剛離開上海,我就接到清華大學的電報,問鍾書為什麼不回覆梅校長的電報。可是我們並未收到過梅校長的電報呀。鍾書這時正在路上,我只好把清華的電報轉寄藍田師院,也立即回覆了一個電報給清華,說明並未收到梅電(我的回電現還存在清華的檔案中)。他在路上走了三十四天之後,才收到我寄的信和轉的電報。他對梅校長深深感激,不僅發一個電報,還來第二個電報問他何以不復。他自己無限抱愧,清華破格任用他,他卻有始無終,任職不滿一年就離開了。他實在是萬不得已。偏偏他早走了一天,偏偏電報晚到一天。造化弄人,使他十分懊惱。

兩年以後,陳福田遲遲不發聘書,我們不免又想起那個遺失的電報。電報會遺失嗎?好像從來沒有這等事。我們對這個遺失的電報深有興趣。如果電報不是遺失,那麼,第二個電報就大有文章。可惜那時候《吳宓日記》尚未出版。不過我們的料想也不錯。陳福田拖延到十月前後親來聘請時,鍾書一口就辭謝了。陳未有一語挽留。

我曾問鍾書:“你得罪過葉先生嗎?”他細細思索,斬絕地說:“我沒有。”他對幾位恩師的崇拜,把我都感染了。

可是鍾書“辭職別就”———到藍田去做系主任,確實得罪了葉先生。葉先生到上海遇見袁同禮,葉先生說:“錢鍾書這麼個驕傲的人,肯在你手下做事啊?”有美國友人胡志德向葉先生問及錢鍾書,葉先生說:“不記得有這麼個人”;後來又說:“他是我一手教出來的學生。”葉先生顯然對錢鍾書有氣。但他生錢鍾書的氣,完全在情理之中。鍾書放棄清華而跳槽到師院去當系主任,會使葉先生誤以為鍾書驕傲,不屑在他手下工作。

我根據清華大學存檔的書信,寫過一篇《錢鍾書離開西南聯大的實情》。這裡寫的實情更加親切,也更能說明鍾書信上的“難言之隱”。

鍾書離上海赴藍田時,我對他說,你這次生日,大約在路上了,我只好在家裡為你吃一碗生日面了。鍾書半路上做詩《耒陽曉發是餘三十初度》,他把生日記錯了,我原先的估計也錯了。他的生日,無論按陽曆或陰曆,都在到達藍田之後。“耒陽曉發”不知是哪一天,反正不是生日。

鍾書一路上“萬苦千辛”,走了三十四天到達師院。他不過是聽從嚴命。其實,“嚴命”的骨子裡是“慈命”。爹爹是非常慈愛的父親。他是傳統家長,照例總擺出一副